第32章 门楼雪

阿蒲蒻晕乎乎的睁开眼睛,稍微活动了一下手脚坐起来。她躺着的地方原来是一个放着小矮几的罗汉榻,几步之遥的前方摆了一道山水屏风,把屋子分隔开。屋里点了灯还是很昏暗,莹莹的雪光透过窗纸映照进来,反而显得屋外更亮堂一些,当然窗外也是一片暗茫茫的夜色。

那时候突然头重脚轻一阵天旋地转,她就倒在太医局的院中不省人事。这时醒来,还觉得恍惚极了,不知道过去了几个时辰还是几天。

清苦的药草气息若有若无,绕过屏风悠悠的飘了进来。有人在屏风外说话,其中有孙医令的声音。

原来她还在太医局。王令月已不在,嵇成忧也不知是不是跟京兆府的人走了就再没回来。

她被一个人扔在了这里。

阿蒲蒻鼻头泛酸,抬起腿脚想下地却软绵绵的使不出力气。

“……孙老您这边闹出个大阵仗,动静从太医局传到太常寺,从太常寺又传到殿前,连官家都惊动了还以为是二郎如何了,便叫老奴过来问问,无事便好。”

苍老的声音轻言细语,透着一股秀气嘶哑。

阿蒲蒻听出来了,是官家身边的总管太监蔡翁。上次到国公府的世子册封礼上宣旨的就是他。

居然惊动了圣人,阿蒲蒻心中惶恐,坐在榻上不敢发出一点响动。

她紧张的拉起搭在身上的衣裳在胸前攥紧。低头一看,被她攥在手心的衣袍是嵇成忧的氅衣。

她心中不由安定下来,轻轻的吐出一口气。

孙医令含笑说了几句抚慰的话,送蔡翁出门。声音远去,举着灯笼的侍从摇摇摆摆的跟着走远,朦胧亮光彻底黯淡下去。

待他们走后,阿蒲蒻摸索着站起来,一道人影伴随着飘动的火烛从窗外匆匆行来,转眼间一个颀长高俊的郎君携了一盏明亮的烛火踏入屋中,绕过屏风走过来。

“二公子!”阿蒲蒻轻声叫出来,退到榻边坐下。

嵇成忧一手擎着一盏琉璃灯,一手端了一个汤碗。黑乎乎的碗面还冒着热气。

“我不喝药!”阿蒲蒻捂住口鼻。她在山寨喝了太多的药,可不想再喝了。

“噔”的一声响,汤碗被重重的掷到矮几上,带着主人的不满似的,但又稳稳当当的一点也没撒出来。

“是糜粥不是汤药。”他缓了一缓,说道。

凛冽的寒气从衣袖间释放出来。五色透亮的琉璃光影中,他的面目是严厉的,眸色是肃沉的,从他口中吐出来的话语也裹带着冰雪般的冷意:

“孙医令说你断食过于猝然以致气血亏损才突然晕厥,姑娘在刻意节食?亏得娘子上回还口口声声教训在下,身体发肤不得毁损……”

在微雪堂书房他情难自禁吻她那天,他们曾说过的话。

嵇成忧脸颊发热,偏开了目光不去看她。

“我、我不是故意要给二公子添麻烦,再不会这样了。”阿蒲蒻苍白的脸上透出两团晕色,难为情至极。

她天真的以为只要每天少吃点甚至不吃,她也能变得像英王妃那样体态轻盈若仙女下凡。可惜她不是仙女,不能做到吸一点日月精华就能饱腹,反而把自己活生生饿晕过去,在他面前出糗,惹他动怒。

她马上认错,态度也甚是老实,但嵇成忧一回想起自己在众人面前的失态,便不想轻易原谅她。

她突然晕倒在地,他只得把成夙的事扔到一边,任京兆府去拿人。孙医令诊脉后说她是饿极才晕过去,他以为她被府中下人苛待,强忍怒意叫眠风回府把里里外外拷问一遍,才知道这个小姑娘居然为了减重在断食……

他根本没想到是这样的原因。简直就是幼稚、愚蠢。

“若是超过两个时辰还不醒,孙医令就要给你施针了。若姑娘日后还这么敷衍饮食,说不定哪天晕倒就醒不过来,针灸也无用。”

他疾言厉色,吓唬她不留情面。阿蒲蒻万不敢再跟他顶嘴,慌忙把碗往自己这边拖:“我马上就吃,这就吃!”

从粥里尝出当归、红枣和赤豆的味道。吃到嘴里甜丝丝的。

“二公子你用过晚饭没有?”她嘴里含了一口粥含混不清,偷看他的脸色。

他不说话,她又问:“三哥他无事罢?”

身边一阵轻风扬起,他转身走了。

阿蒲蒻拿着汤匙默默往嘴里划拉。

过了一会儿,孙医令的谈笑声渐近,他跟在嵇成忧身后走进来给她诊脉。

孙医令没有像嵇成忧说得那么吓人,只是叫她以后好好吃饭规律饮食。

她昏迷了将近两个时辰,从太医局出来,已是入夜。

路面积了厚厚一层大雪,天空中还在不断飘落雪花。街道两旁的夜市却一点也没有受影响,货郎沿街叫卖热腾腾的果子吃食,茶铺酒肆也在雪夜中推出夜宵和筵席,为夜游的人们雪水烹茶围炉煮酒。

雪积得厚,他们的马车在雪地里缓慢行驶。路人的喧哗谈笑声,温过的酒醇香扑鼻,还有各种食物活色生香的气息,一起钻入马车,钻入阿蒲蒻的鼻孔。

她掀开窗帘眼馋的瞅着穿梭在街面上的货郎,和他们驮在牛车上一担一担的糕点果脯等吃食。她已经彻底放弃了节食的美梦,这时口底生津什么都想吃。

“想吃宵夜?”嵇成忧仿佛听到了她的心声,问她。

她微笑点头,期待的望着他。

嵇成忧倾身靠近,把她这面的帘布完全掀起来,和她一起看向车窗外。

“豆糕枣糕司空见惯,想必没有家里做得好,凉糕和酥酪恐怕不够新鲜,蔗浆听说最容易使娘子发福。姑娘不是正在节食么,岂能贪一时的口腹之欲?”

他慢条斯理的说完,转着一双清冽的眸子看了阿蒲蒻一眼,不慌不忙的又坐了回去。

她这时才从他一本正经的言语中听出揶揄的口吻。

原来他根本就不想给她买吃的!耍她玩呢!

“我自己晓得买!”她叫车夫停车。

嵇成忧喝止住车夫。马车不慌不忙的滚动着轱辘从最热闹的街面驶过。

阿蒲蒻恼怒又胆怯的瞪了他一眼,两只水汪汪的眼睛眨呀眨,氤氲水色从眼中冒出来。

他轻咳了两声,柔声低语:“孙医令交代过,刚伤过脾胃不可暴饮暴食,想吃什么等你好了我买给你。”

她不吱声,扒着窗口往回看,那模样可怜极了。

嵇成忧心头软软的,嘴边勾勒出笑意:“要不下去走走,少吃一些,也好消食。”

阿蒲蒻马上回过头,泪意全无的眼睛中闪过亮晶晶的笑容,嘟囔道:“你莫又戏弄我罢。”

嵇成忧已经叫停了车夫,打帘下了马车,向她伸出手。阿蒲蒻略有迟疑,把手递给了他。

微微的凉意从她柔若无骨的手指头传到他的手掌,从掌心到胸口撒下一路四处逃窜的火苗,和时而让他痛不欲生的蛊融为一体。是痛苦的也是快活的。

所谓要离她远一些,原来只是违心的空话。他根本做不到。

两人沿着街面慢慢的往前走,直到一个卖蔗浆的大娘热情的招呼阿蒲蒻,她的手从他宽大的掌心滑落出来。

可她最终还是拽住他伸手取碎银的袖子,不让他买蔗浆。嵇成忧不解。

阿蒲蒻拉着他往前快走了几步,悄声说:“二公子你说得没错,蔗浆饮多了真的会变胖的!你看卖蔗浆的大娘……”

嵇成忧失笑,刚要开口说话,一个提着宫灯的内侍走到跟前,对他拱手施礼:“官家在宣德门楼赏夜雪,请二公子前往。”

“一介草民何以唐突天颜,请天使代在下叩谢陛下圣恩。”嵇成忧收起笑容,俊脸变得冷漠。

他好大的胆子竟敢拒绝官家传召。阿蒲蒻担忧的拉住他的手肘。

内侍面不改容,转向阿蒲蒻:“汝就是西南夷人土酋之女?官家问话,汝随我来。”

早已准备好的两顶轿子飞快的抬过来。

嵇成忧抬头望向远处灯火通明的宣德楼。五年来,官家第一次拿捏住了他。

“莫怕,我们同去。”他对阿蒲蒻说。

他们从宣德楼的城门往上走,碰到的每一个禁卫军士兵都客气的向嵇成忧行礼,一步步将他们迎上巍峨的城楼。

阿蒲蒻脸色发白:“二公子,我还是害怕。”

“你怕官家?”

她点头。怎么能不怕呢。五年前嵇成忧在苗人的地盘中了蛊毒,官家原本要发兵夷平三苗。若不是他力谏官家收回旨意,她和她的族人早已沦为罪奴。

“你畏惧的是官家这个人,还是他的权势?”

她被他问住。她没见过官家,他是高是矮是胖是瘦,她一概不晓得。她当然不会害怕一个从没见过的人。

“你若是官家,我也会怕你的。”她俏皮的嘀咕了一句。所以,她害怕的是这么一个称谓和那背后的权力。

在前面带路的内侍脚下一软,差点从楼梯摔下来。

嵇成忧不着痕迹的伸手护住她,等内侍站稳,两人才继续往上走。

“官家替天下人掌管天下事,他亦是人,也有喜怒哀惧,有意难平,有得意事,有执念有求而不得,没什么可畏惧的。”他淡淡的说。

是啊,只要是人就有喜怒哀乐。她也有,尽管比别人的要少一点,还时常让她看不清自己的心。但是就像埋在冰雪下的种子,总会有探出绒芽的一天。

“二公子,等见过官家,我告诉你一件事。”

她的种子开始萌芽,她有淡淡的喜悦想要分享给她想告诉的人。

嵇成忧还未来得及回答她,蔡翁迎出来,带他们进殿。

阿蒲蒻刚刚放松的心又紧张起来,她偷看嵇成忧。

笑意已从他脸上消失不见,他的目光沉郁,冰冷,漠然,洞悉一切却又萧索枯寂。

眼前的人陡然变得陌生,是她刚到汴京时见到的那个年轻权臣,不是她认得的嵇家二郎。

可是当他低头回应她,还是将目中仅有的一点和煦的光芒都给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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