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改口

阿蒲蒻果然如她自己说的,和他一起陪祖母用膳,除了一日三餐,有半日用来温习孙医令教授给她的药经药理,剩下半日跟隋珠请教诗经和针线活。到了晚上还要陪祖母去佛堂礼佛。

比他还忙。

嵇成忧暗自庆幸,若不是祖母让他俩到鹤延堂用膳,他可能一天都见不到她的面。

但他很快发现,虽然每天都能在鹤延堂碰到几次,反而找不到合适的时机同她说话。便是有说话的机会,也是听她和祖母说什么新的刺绣针法,他插不上嘴。

每当她说到兴致勃勃的时候,那眉飞色舞巧笑倩兮的样子,让嵇成忧觉得跟之前好像也没什么两样。

可是当他俩的目光碰到一处,她灵动的眼眉瞬间就垂了下去,笑容也从唇角淡淡的散开。又变成了一副恬静的模样,比以前更像一个安分守己的客人。

明明他陪她在馀时苑跟柳老和孙医令请教医术时不是这样的。吃饭的时候他不同她讲话,她就自说自话,一点也不烦闷。碰到她自己喜欢吃的,不管他会不会皱眉推拒,就往他碗里堆。

他怀念那时的她,不讲规矩礼仪,永远不知疲倦的往外冒出盎然的生机。

嵇成忧无奈,只得打破食不言的规矩,试图在饭桌上跟她搭话。

他问一句,她答一句,一板一眼的像他在政事堂的属下,沉闷,乏味。让他更加无可奈何。

两人的一举一动,嵇老夫人都看在眼里。

一顿饭下来,成忧不是在变着法子的找蒻儿说话就是在偷瞟人家,少说几十次是有的。那故作淡然、实则飘忽的眼神,不知道滋生了多少情愫在里头。却又小心的克制收拢,不愿叫那个单纯的少女看出一丝端倪。

素来沉稳有余、只知克己修身的次孙终于开窍了,嵇老夫人正求之不得,怎能不添上一把火?

老夫人笑意吟吟,对阿蒲蒻笑谑道:“二公子、二公子,我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蒻儿,你跟成夙就晓得叫三哥,嘴甜得很。见着你二哥怎么拘谨得跟个木头似的?你莫怕,就喊他二哥!”

又转向嵇成忧,“啪嗒”放下筷子,瞪他:“你也是!什么锣姑娘鼓姑娘!本来就是一家人,当她跟你亲表妹一样!”

催阿蒲蒻和嵇成忧改口。

阿蒲蒻忽闪着水汪汪的大眼睛,一脸为难,张了张嘴怎么也喊不出来。

“我和成夙在汴京何来的表妹。”

祖母在旁,他不好表现的过于明显。他心里其实慌张得很。“表妹”两个字无论如何也叫不出口。

唯恐轻浮,生怕唐突。

随着他话音落下,阿蒲蒻轻轻垂下头,微弱的光芒在眼中辗转泯灭。

作为一个有教养的谦谦君子,他对长辈的违逆和推脱都显得比别人更有理,不让人生厌。若是刚刚进府的时候,他愿意喊她什么就喊什么好了,她并不放在心上。即便是现在,他对她是更亲切一些还是疏远冷漠一些,她都不应该介意。

这种介怀毫无道理,甚至是可笑的。他说过当她是将军府的客人,便说到做到,对她始终以礼相待。他并无错处。

他没有做错什么,可她心中始终横亘着一股无法化解的郁结之气,茫茫然盘旋胸间。不论是温书习字还是做别的,就算每天从早忙到晚,也郁郁不乐,提不起来劲。

两人没有如老夫人所愿就此变得亲近,饭桌上的气氛反而凝滞了。老夫人只当阿蒲蒻和成夙一样有些怵怕二郎,叹了口气,心想慢慢来吧,多给他们相处的时机。

嵇老夫人给阿蒲蒻碗里夹了几口菜,慈声细语的叫她多吃一点。

阿蒲蒻乖乖的说好。

一直在默默观察她的嵇成忧突然若有所悟,鬼使神差的也夹了一箸菜放到她碗里。

一只修长的手握着筷子伸过来,在她碗里放下一块杏仁炖羊肉。阿蒲蒻倏地抬额窥向对面,明眸圆睁,粉唇微张,活脱脱一只既警惕又讶异的林间小兽。

面前碗里的肉就是猎捕小兽的饵。

“孙医令上回说过的养生之道,姑娘还记得罢。”嵇成忧回望她,目光和声音都是温润的。

说着,又很自然的把炙肉和鹅脯夹到她碗里。全都是肉……

因为节食过度在太医局晕倒的事,嵇祖母至今还不知晓。这种糗事,她可不想让祖母知道。

唯有硬着头皮吃下去。

阿蒲蒻艰难的望着堆成小山的碗,又看了看一脸无辜、温文尔雅的嵇成忧,飞快的瞪了他一眼,埋头扒拉筷子。

她在嗔怪他,带着一丝羞愤和气恼。

嵇成忧被她瞪得心头一软,差点握不稳筷子。她在恼他,她终于肯恼他了!

他悬着的心口顿时松快下来,对面这个冰冷的像瓷玉一样的人儿,可算又有了些鲜活气。只要她愿意理会他,就是天天跟他生气朝他发火也是好的。

用过晚膳,嵇老夫人不让阿蒲蒻陪她去佛堂,催她回去。

嵇成忧终于等到可以和她一起走。问她要不要去园中转一转,再折几枝梅花。

她兴致索然:“周世子叫人移栽到客院的梅花也开了,没什么差别。”

“王二姑娘今天又送了王相公的亲笔书信过来,想必是极重要的东西,听说王相公还等着您答复。二公子,您快些去忙吧。今晚吃得太多,我去隋姐姐那里转一会儿消消食。”

她朝他福了福身,带着翠白转身走了。

嵇成忧被晾在原地,呆住。

他骤然繁忙,让嵇老夫人和阿蒲蒻颇为惊讶。每次到鹤延堂来,衣带发丝整洁如初,模样也未有多憔悴,但眼底的血丝和乌青令人心惊。

听眠风说他忙于王相公交代的事情几乎彻夜未眠,嵇老夫人不敢插手耽误他的要务,只能絮叨叨的叫他努力加餐饭。

阿蒲蒻学聪明了,还不等他再给她夹菜,就把肉块肉脯多多的往他碗里堆。

“二公子你也吃!孙医令说你也要多多进补的!”她神态俨然,再认真不过。

嵇成忧脸庞发热,温声跟她道谢。

嵇老夫人拿帕子遮嘴,默不作声的笑开了花。

终于在不分昼夜的熬了几个通宵后,嵇成忧把所有的文稿都审定完毕,叫眠风往王家跑一趟,交给王相公。

在鹤延堂没见到阿蒲蒻。想必她去了隋珠那里。

嵇成忧又来到冲梧院旁边的跨院,隋珠拿出一个盒子还给他。

“二郎既已经给了我最好的故人之物,为何又叫眠风拿来这个,这是何意?”隋珠问。

盒子里装的是万两银票。

嵇成忧面上沉凝下来:“这些都是大哥早年在军中的饷银,还有母亲生前留给大哥的那一份家业,早就该给阿姐的。”

自那日他把兄长的腰牌拿给隋珠留作念想,后来依然不能安心,又叫眠风将他刚才说的那些资财换了万两白银的宝钞,避过嵇老夫人和隋氏,私下给了隋珠。

隋珠笑了笑,依然把盒子递还给他,坦坦荡荡:“我不需要这些,我伺候祖母帮她老人家管家,祖母给我和我娘的从来不少,已足够我们衣食无忧。如果二郎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处置,回麟州后将这些钱用到边军的郎子们身上吧。将军和大郎看到你为他们、为麟州做的一切,他们会很欣慰,会很高兴的。”

嵇成忧神色震动,却仍是一口否定了自己:“兄长不会高兴,他会怪我失察,如果他还活着,阿姐不该是这样的身份……”

而应该是兄长的妻子,将军府真正的女主人。

他自诩机敏,熟稔掌控人心,可是在看到那本诗经上的批注时,他才震惊的发现自己对兄长和隋阿姐的过往全然不知。原来,时刻被不能表露不能言说的痛苦折磨的,不止他一人。

隋珠惊讶,第一次在嵇成忧脸上看到迷茫的神情。

她反而释然:“身份于我早就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无论如何都回不到过去,也换不来他的命……而今最重要的,是替他陪在他的亲人身边,代他向祖母尽孝,看你和三郎长大,看你们成为有出息的郎君,他和我都高兴。二郎,自从罗姑娘帮我招魂,我知道他还在的!冥冥中大郎在保佑我们,看我们过得快活,他说他也很高兴,真的。”

她嘴里说着高兴的事,眼里却流下了泪。匆匆抬手抹了一把脸,问嵇成忧:“二郎是来找蒻儿的吧?”

说起阿蒲蒻,隋珠身上的悲伤被冲淡,神情变得柔软。她笑道:“她说陪祖母用膳总是吃得过饱,生怕长胖了不美。这几天都不往我屋里坐,每天都在成夙那里,还有周世子,他们都是爱热闹的性子能耍到一起去,我娘都快被他们吵得……”

隋珠话还没说完,嵇成忧已匆匆朝她抬手告辞,甩开袖子大步往冲梧院走去。

还没到冲梧院门口,隔着院墙就听见了里面乱哄哄的声音,和他的脑子一样乱。

里头传来她久违的笑声,离得又高又远。

她还和以前一样,高兴了就会笑的,只是不再搭理他而已。明明他比以前更听她的话,她叫他快些去料理他人托付的事情,他就乖乖的听从了。在膳间她频频给他挑菜,可一次笑脸也没给过他。

嵇成忧心里不是滋味。

成夙在高声喊:“下来吧!你赢了!”

周缨含笑附和。

阿蒲蒻不知道嘀咕了一句什么,声音还是远远的,就像飘在天空。

“阿缨不敢说,我来帮他说!小草哇,阿缨说他心悦你!唔唔唔——”成夙的话音未了,不知被谁捂住了嘴。

喧嚷声随着一股冷风灌入嵇成忧耳中,他停住脚步,两只脚被死死的钉在院墙边。

没有政事堂的少年,不是成夙,也会有别的郎子……采撷到这棵馨草。那么,他真的甘心吗?

“二公子?!”吃惊的声音从他头顶遥遥传来,恍然如天籁之音。

嵇成忧抬头。积雪扑簌落下,冰凉扑面。

院墙另一侧高大的香樟树上,阿蒲蒻倚靠在粗壮的树干上坐着。

在白雪覆盖的琼枝碧叶中间,她眉间笑意散淡,姣花照水一般,盈盈的朝他俯望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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