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乌栖与荆舟望
初晨未晞,草禾清白,乌栖端着一杯热气腾腾的茶,走上窄小又简易的木屋前。
她站在门廊前,低头吹散杯中茶面上的薄荷、燕麦,轻酌饮一口。有点苦,她挖出一大块蜂蜜融进去。
今天伊始,长陵已然入秋。
日出山线,人声渐起,她裹紧羊毛披肩,眯眼远眺。
她通常是镇上第一个醒来的,但她一直住在离镇中心最远的半隔离小屋里。
长陵的第一个也是目前唯一一个“乌栖”,没人预知她身上带来是福还是祸,远离是族人能想到的最好的自保方法,她在族内的地位相当隐形。
红茶林一边一阵骚动引起了她的注意,她靠在门廊栏杆处,极目远眺,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很快就听清了那是庆祝的鼓声,而且似乎是朝她的方向来的。
乌栖原本平静的生活被打破,荆舟望带着箭使归来。
他们前天下午离开,晚上渡鸦没有回来报信,不是被伏击的话,那就是已经击敌深腹。
果不其然,人群慢慢向乌栖的小木屋围来,站满了屋前的空地。
她看见一只巨大的公鹿角,一面沾血的旗帜。
两名箭使将旗帜绑在通天竹上,迎风扬起,骤时鼓声四鸣。
“是执法者带回了旗!从现在开始,沉香亭、坠月波回归我们长陵了!”
沉香亭、坠月波在五十年前,被当时族长割地赔给邻族银杲,直至今天,是现任执法者——荆舟望完成这一壮举。
荆舟望带回鹿角和旗帜,箭使驻足门廊下。
乌栖只看到她的未婚夫昂首阔步地朝她走来,血从他胸口伤口滴下,她意识到荆舟望受的伤远比外面看起来的还重。
“为什么不做点有用的事情,擦伤药准备了没有?”荆舟望走近时说道。
他挥手告别几个尾随的仰慕者,大步跨上门廊,后面紧跟着一个更青涩的箭使,背上也是伤痕累累。
“进来,脱掉甲衣。”乌栖说。
她推开小屋,有条不紊地捡出草药纱布条,同时起火挂水壶烧开。
受伤流血、皮开肉绽在长陵族内更是司空见惯,武力崇拜必然会带来恶性争斗,必须由更强者来制止强者。
这也是乌栖不喜欢的地方,大多数时候,她都避免充当“执法者”。
她舀入配好的草药,于浅木碗中倒入一点开水,然后磨成糊状。
荆舟望托腮看她,一直笑着。
她沾湿纱布,轻擦拭他伤口处的血与污垢。血肉碰水,疼痛难免,但乌栖不会给他用麻痹痛苦的药,那对“执法者”而言,是在一种羞辱。
“一有机会,你就喜欢碰我,对吗?”当乌栖擦去胸腔最后的血渍,荆舟望颔首沉声问。
她将掌心覆在荆舟望腹肌上,感受他因疼痛不可遏制的肌肉起伏。
“也许之后,我应该给你一点奖励。”荆舟望说。
和荆舟望一起进来的年轻箭使们闻言,窃笑不已。他们不觉得长陵最高执法者会和乌栖这样的人躺在一起。
未婚夫,只是限制“乌栖”的名头。她名花有主,但荆舟望却不是。
“你确信在刺杀那头公鹿,夺回沉香坠月一夜后,还有精力吗?”她埋首,平淡的话中讽刺意味不轻。
荆舟望手突然伸出,抓起她腰间的马尾辫,往下轻轻一拽,乌栖下意识就痛苦地扬起脸,他压向她含泪的眼,厉声:“也许需要有人提醒你,你是在和谁说话?”
“对,对不起,舟望。”她昂脖呜咽着,不止是发间的痛,更是强化执法者在箭使面前的威严,箭使亦是执法者的宣传人。
“我只是心疼长陵的英雄,我的未婚夫为长陵族民浴血奋战的身体。”
腰间的铁爪放松了,乌栖快速眨眨眼睛,赶掉不值钱的眼泪,地上已经落下一些头发。
荆舟望的警告很明显,她也需要他的庇护。因着“荆舟望的未婚妻”,她才能在长陵安稳度日。
如果他因为任何一点缘由,要将她赶出长陵,她认识的族民没有一人会伸出援手。
乌栖咬紧牙关,准备药膏。她深知,只要越快处理好伤口,荆舟望就能越快离开她的小屋。
这一刻,她一点也不敢耽误。
火烧云起来时,鹿肉也在炉火架上滋啦冒油。
老人坐在毯子上,中年人坐在木雕凳上,围着火。扎着小辫的顽童在老人腿间奔跑摔跤。情窦初开的十五六岁姑娘们互相推搡,指着火堆对面的男孩子们咯咯地笑着。她们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被视为潜在的“配偶资源”。
乌栖坐在火最边缘,啃着鹿肉,看着女孩男孩们羞涩笨拙的对视。
她在这一刻,才坦诚地承认,自己也羡慕那些婀娜又知足常乐的普通小女孩们。
她长得很快,母亲说麦子没熟几次,她就从蹒跚学步的女童长成身材匀称的成年女人,青涩懵懂的少年时光从未拥有过。
仿佛她生来就是为了快速增长成可以“男女俱欢宴”的母体,高效地哺育下一代。
长陵几乎没有男人敢接近她,所以当薄白青坐到她身边时,她既紧张又诧异。
薄白青是最近才来到长陵,荆舟望接纳了他,旁人自然不敢多言。
他身上有一种感觉,乌栖很喜欢,“置身事外的旁观者”,他像是长陵的眼睛。
“怎么不和其他女孩们坐一起?”他问道,自来熟地伸手在她盘中夹走一块鹿肉,塞进嘴里,朝她笑笑。
“我觉得在这里更舒服,”她回着,“她们谈八卦和恋爱,我插不上话。”
“你还没谈过恋爱吗?你几岁了?”薄白青问。
“我二十二岁,我……”乌栖想起荆舟望,下意识谨言,欲言又止地禁住话头。为了在长陵生存,还是尽量不要多生是非。
“还很年轻。”他说。
乌栖咕哝着,不知所云回应他,觉得很不自在。
“我再去烤点鹿肉,”他站起身,低头看着她,火光勾勒出他的明眸善睐,“我回来的时候,你还在这里吗?”
乌栖默默点头,目光追随着他在人群中穿梭,寻找鹿肉和酒。
但是没一会儿,翟芋走到薄白青面前,明目张胆地与他**,在旁人起哄声中,翟芋挽上薄白青的小臂。她是荆舟望的姨表妹,做什么都可以。
薄白青投来的目光中闪烁着一丝挣扎和内疚,乌栖避开翟芋挑衅的眼神,薄白青跟着翟芋回到最中心那圈。
乌栖悄悄从火边溜走,回到小屋,蜷缩在毯下看书,门锁住了屋外的风与声。
桌上的茶早已凉透,弯刀俯瞰整个长陵。
乌栖走出小屋,鹿肉火宴差不多人走声消,仅有几人也起了醉意,蹭着火星酣睡。
乌栖在寒夜中轻颤,她脱下福褂,解下冠带,如瀑长发清然散落,莹白月辉笼罩着她。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身体,叹了一口气。
她既没有胖得让人生厌,也没有矮得过分。
她远不如镇上其他女孩那般苗条,她丰满圆润又匀称,她不知道自己是有什么问题。
但镇上的人好像都不喜欢她这幅模样,这就让她很沮丧忧郁了。
乌栖摇摇头不再想这些,她跑下门廊,赤足踩在地上,脚下的泥土又冷又硬,她慢走了好几步,感受着腿部肌肉发力,然后向前跳跃,凌至半空,毫不费力地着陆,平稳地过渡继续跑步,跑进红茶林中。
她没有勇气离开长陵,她不知道外面对“乌栖”是否能容纳。但她喜欢月夜放纵自己,弯月会赐予这具身体超脱常人的体力天赋,好让她林中奔跑。
跑,她的自由。
风声叶声随耳一过,乌栖听见潺潺的水声,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快跑出长陵,到长陵边缘坠月波了。
坠月波隔岸就是银杲。
荆舟望刚拿回坠月波,银杲肯定憋了一肚子火发不出,乌栖小心翼翼避开坠月波,不想被殃及。
长陵与银杲本剑拔弩张,两族的关系水火不容,因此作为护城河的“坠月波”甚少有人来,乌栖除外,没人就正和她意。
乌栖沉浸跑步,待她意识到危险时,已经为时已晚。
她转向溪边,想避开一些死物,却不慎踩入网中,网绳迅速收紧,乌栖被倒挂在半空中。
被勒着真不舒服,乌栖心想,她扭扭,蜷缩起来,撑着后背的网绳,下巴埋进两腿之间。
网绳越来越紧,乌栖不知道时间几何,只能感觉热量流失得极快,她之前就脱下福褂,现在身上只穿着一件单薄的里衣。
两族边界,大声呼救的话就先被打成筛子吧!
但她现在真的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长陵没有设过这样的陷阱,至于银杲的陷阱不是在坠月波对面吗?
她想,也有可能是她高估了自己对两族的了解。
乌栖瞌在膝盖上,轻声啜泣起来,早上碰到荆舟望,又被她觉得可以理解她的薄青白“抛弃”,现在悬在空中,无处求救。
她的脑海中忽地掠过一个悲惨的念头,或许就这么死在这儿,还能更轻松一点。
泪已经哭干,乌栖半懵半醒,冷得发抖,就在晕厥之际,恍惚之间她看到一个身穿黑衣的男人跳过小溪向她走来。他动作优雅,狭长的双眸中尽是千谋万算的眼色。他走近网,抬头看着她,没说一句话就消失在附近的灌木丛中。
真的是幻觉吧,乌栖想。
但是很快,网往下弹了一点儿,慢慢被下放到地上,她快蹭到粘稠的青苔。
乌栖刚在网中站稳,那个陌生的男人很快就出现,帮她从细密的网中挣脱出来。
她拉着他的手,对方稍用一巧劲,乌栖便被扶了起来。
在这个从天而降的男人面前,她感到有些难为情,或许因为他惊人的美丽,或许只是因为男女之别。
“你还好吗?”他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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