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她的眼神与他人不同,较之多了一丝怜悯众生的意味。
“踩着尸骨向上爬的滋味可曾好受?这中原燕朝五皇子的位置可坐得安稳?”
周姁宜要笑不笑地看着他,语气里尽是讽刺,似乎是想要从对方漠然的神情中捕捉到一点忏悔的情绪。
马儿大约是听出了对主人的不满,对着跪在地上的人不住地吐气,祁归用力控制着缰绳才确保马儿不会乱跑。
他象征性地在马儿鬃毛上拍了两下,待安抚好身下的马匹,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翻身下马。
他走到周姁宜面前,想要伸手去拉她。
“燕戎昭昭野心,惠帝未曾察觉一番,只怪他实非明君,江山亦该换个人坐了,咳咳。”
因着咳嗽的原因,祁归虽语气上十分平静,但尾音听上去却有些许打颤,“你我立场不同,不过各有所谋罢了,没什么安不安稳的。”
“好一个各有所谋!”
周姁宜没搭理祁归伸出的手,只是向着站在面前的少年身上狠狠啐了一口。
祁归热脸贴了个冷屁股,像是自觉无趣,于是收回了伸出去的手,将它掩入宽大的袖口之下。
“五皇子好口才,从前我竟未发现您是这般能说会道,一句‘各有所谋’便能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为燕戎皇室的罪行开脱。”
祁归没有说话,眼睑微垂俯视着她,微颤的睫毛在下方落下一片细碎的阴影。
他的眸中似乎闪过了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像是愧疚又像是无可奈何。
“祁归,你是在可怜我吗?”
“没有。”他这才惊觉自己失态,敛了目光,说道:“抱歉。”
然而周姁宜会错了意,祁归这般轻描淡写的语气在她看来是胜利者的耀武扬威,让她怒气盛极,漆黑的瞳孔间闪过一瞬杀意。
没来得及思索,身子便动了起来,她猛然起身从祁归身旁侍卫的刀鞘中抽出利刃,朝眼前人直直刺去。
待众人反应过来时,鲜血已顺着刀槽汩汩流出,滴落在尚未洗清鲜血的地面上,与之相伴落地的是祁归袖中掉落的金乌步摇。
“哐当”一声,与过往的年少爱恋一同碎成了渣。
“祁归,我要你燕戎全族日夜忏悔,为死在燕戎刀下的英魂请罪!”
周姁宜低声轻语,犹如地府索命的恶鬼。
江水泱泱难平我三千余恨,终有一天,我会杀回这里,要你燕戎血债血偿!
霎那间,周遭的事物不再流转,时间停驻在此刻,耳边只剩下利刃和血肉摩擦的声音。
她仿佛又看到了那夜燕戎在平京城内喊杀声震天的场面,冲天的火光映亮了星汉,此起彼伏的惨叫声混杂着迸溅出的鲜血,刺激着所有人的感官。
燕戎无差别的屠杀成了大靖无法洗去的耻辱。
随着利刃没入胸口,鲜血汩汩流出汇成河流,顺着白骨堆积的大靖土地流入荒原尽头,血色的落日下瀑布飞流,汇入忘川河中,堆积出怨念深重的阴曹地府。
周姁宜的手不住地颤抖。
祁归微微皱眉,面容逐渐扭曲、消失。
一切都来得太快。
婴儿的啼哭声,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血肉摩擦声以及人们的惨叫一齐向她涌来,渐渐淹没了她的耳膜,濒死的快感充斥在四肢百骸。
她拼命地挣扎,拼命地想从夜夜白骨的梦魇中脱离。
幼时见过的大靖军旗模糊不清,她努力地追赶,想要抓住那面旗帜,想要看清楚那面旗帜,想要证明这只是一场梦,大靖还在,那时的父皇母后皇兄皇嫂尚且能够庇护她。
然而当她要抓住的时候,耳边骤然响起刺耳的轰鸣声。
眼前的一切迅速倒退,大靖军旗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方才对峙的场面。
只不过这次不再是祁归,而是她的父皇。
她看见他笑着抚摸自己,似梦似幻地场面令她头皮发麻。
她的手里紧紧握着的钗子正插在靖惠帝的胸口,鲜血在她的手掌中蔓延开来。
周姁宜大叫着后退,手中紧握的钗子依然停留在对方的身上,鲜血仍止不住地流,她恐惧地望着自己沾满鲜血的双手。
下一刻靖惠帝的肢体解离,头颅挂在平京高耸的城门上,唯有一轮圆月相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1]
月光嵌于雕花梨木窗之中,屋内的陈设借着月光一览无余,乌紫檀雕落花流水纹架子床中,身着亵衣的少女猛地惊醒。
惊恐的眼神和剧烈起伏的胸膛昭示着她方才所经历的噩梦。
空旷的房间内落针可闻,只余下轻微且急促的呼吸声,陈昭绾的意识慢慢回归现实,心下也平静了几分。
梦中的世界如同真实发生在眼前一般,不知是否是恐惧作祟,她的眼眶无知无觉地落下了几滴泪。
随后她定了定神,走下榻。
脚步极轻地穿过大半的房间,来到闺房角落处,那里赫然横置着一把簪缨长枪。
陈昭绾修长的指尖轻抚上长枪,枪杆尽处靠近枪头的地方凹凸不平,细细看去,原是那处用小篆体刻着一个“绾”字。
她伸手拿起那杆长枪,头也不回地朝院子走去。
陈昭绾所在的这座院子名叫落霞苑,坐落于赤申府的西院,虽位置上偏了点但胜在安静,平时鲜少有人来打扰。
院中月光皎皎如月盘,夜鸮声声如幼儿啼哭。
少女身姿挺拔,亭亭玉立于院中,手中长枪挥舞,红如烈火的枪缨迎风而动,枪尖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
强烈地劲风将窗台之上的树梢倒影逼得连连晃动。
眼看着就要将院中新栽的梅花打落,少女手上用力,忽地一下收回了马上就要砍下去的力道,枪尖堪堪停在树杈一指宽的地方。
初春时节未落的梅花竟是被吓得“花容失色”,垂落了几瓣,落入泥土中滋养更多新生的花草。
少女的目光直勾勾地盯着梅花落在尘埃里,神情中未有丝毫怜香惜玉的表情。
她手上用力,枪尖在地上划了个来回,长枪重新回到她的身边。
仅仅几个动作,少女做得干脆利落,没有任何拖泥带水地多余动作。
但也并非毫无缺点,她看似掌握了长枪的诀窍,却用得十分生疏,像是刚刚修习长枪之人,平常人会犯的错误她都有。
停顿片刻,陈昭绾身后的天际线稍稍露出了些鱼肚白。
她用余光瞥了眼太阳升起的方向,一眼便能看到不远处皇家宫殿的屋檐。
乌鸦停驻盘旋其上,妄想用微小的身躯去遮挡太阳。
院子外隐隐约约有了些响动,约莫着到了早朝的时辰。
身形微动,手上用力握紧了长枪,手腕翻转,枪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东方刺去,脚下步伐矫健,枪影如飞瀑流泉。
翩若惊鸿,婉若游龙。[2]
动作之快险些刺伤突然出现的婢女。
海棠早已对这个场面见怪不怪,当即抓住小荷的肩膀后撤两步,与陈昭绾收枪的动作几乎是同时完成。
幸得及时,小荷才免于这场血光之灾。
海棠叹了口气,轻声问道:“姑娘可是又遇梦魇了?那些自是假的,姑娘不必当真。”
“嗯。”
“姑娘想得开就好,瞧这院外天寒露重,还是快些进屋地好,小心再伤了身子。”说罢,海棠像个没事人似的端着双鱼纹铜盆走上前去。
海棠本是陈夫人的陪嫁丫鬟,自小跟在陈夫人身边长大,打从陈昭绾被陈夫人捡回来起,她便被安排到落霞苑,做陈昭绾的贴身丫鬟。
一年的时间里,陈昭绾再难捉摸的脾性,她也摸了个透。
陈昭绾身子不好,夜半惊醒是常有的事,每当梦魇之后她就会一个人在院子里舞刀弄枪。
虽说如今已是仲春时节,清晨难免露重,陈昭绾穿得单薄,海棠才忍不住埋怨两句。
“要是姑娘病了,夫人怪罪下来,海棠可担待不起。”她嗔怪道,语气却像是在打趣。
“不会的。”陈昭绾收了手里的兵器,淡淡地说道。
然而身体却如抗议一般忍不住咳嗽起来。
“姑娘这身子看来还是没好利索,不如今日再请大夫来瞧瞧?”
海棠急忙将手里的面盆交给身后的小荷,快步走上前去搀扶陈昭绾。
后者抬手拒绝了海棠的搀扶,转头问小荷道:“没吓到你吧?”
方才没有过多注意,如今细细看来,小荷的小脸竟是被吓得煞白,较之昨晚的月亮也有过之而无不及。
小荷像是还未从惊吓中缓和,她呆愣地摇摇头。
陈昭绾敛了神色走进屋内。
海棠跟在陈昭绾身后想要进屋,却被小荷扯住了衣角。
“海棠姐姐……”小荷指尖颤抖,小心翼翼地说道。
她初来赤申府没几日,对主子的脾性各方面还不甚了解,做事总是小心翼翼的,今日陈昭绾这一枪更是给人吓得不轻。
普通姑娘家的,谁见过这样的阵仗?
“何事?”海棠听到有人叫她,于是顿住了脚步。
“姑娘她……”
“姑娘人很好的,你不必担心。”
“可是我听说……姑娘并非赤申家人,乃是前朝威武大将军之女、老爷内侄,前些年在战场上受了刺激才成如今这副样子,她们还说……姑娘是见过死人的,是阴曹地府爬出来的……”
小荷越说越害怕,心下一想到陈昭绾那一板一眼地真把式,她就忍不住地担心。
“嘘!”海棠严厉制止了小荷接下来的话,她把自己的手从小荷那里抽出来,说道:“咱们都是被夫人安排进姑娘这里的,是来照顾姑娘的,那便是姑娘的人,做好分内的事,其余的莫要打听!”
“海棠,今日我想去给夫人问安,小荷你也快些进来。”陈昭绾打断了海棠的话。
府中人的议论她不是没有听过,只是不想去管那些流言蜚语罢了。
[1]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出自宋代诗人苏轼的《水调歌头》。
[2]翩若惊鸿,婉若游龙:出自曹植的《洛神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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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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