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高高扬起的手臂，程衍有些绝望地再一次闭上了眼睛，平静地等待着疼痛地降临。
啪！
清脆的一声响过，预期中的火辣痛感却没有如约而至。
程衍疑惑地睁开眼，却看到了更不能让他接受的一幕。
谢如讷挡在他身前，白皙的右脸颊上赫然一个殷红的巴掌印，丝丝鲜血不断从嘴角往外溢出，那个轮廓清晰的掌印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肿高。
程衍霎时间只觉心痛如绞，这痛楚远胜于十个、百个、千个巴掌落在自己脸上，他难以置信地望着程因，“叔父！你太过分了！”
“衍儿，过来！”
此刻的程因活像一只发了狂的狮子，他两眼猩红，目眦欲裂地冲着他嘶吼道，丝毫没有因那一巴掌而清醒的意思。
“不！我不回去！叔父，你还没有给青雀赔礼道歉！”
程衍的双眉紧锁，遮压了他那一双略显稚气憨态的眼睛，竟透出一种不容置喙的霸道，“你必须给她赔礼道歉！”
程因愕然怔住，他陪伴养育了程衍十数载，从没见他有过这样的神态。
他像是骤然间收摄了心魂，恍然醒来时才发现自己居然打了谢如讷一巴掌，并将她晾在一旁半晌。
于是赶忙躬身作揖，瞧着一副又惧又怕的模样，连声道歉：“谢都尉，老朽一时情急，失了常智，误伤都尉，实在愧疚。万望都尉怜我老病，海涵恕罪。”
谢如讷先是轻轻拍了拍程衍的背心，表示自己没事。
转而看向眼前人这身鸦青锦袍，她摆了摆手，也向他微微颔首示意，似笑非笑，“哪里的话。想是老先生看错了，把我当成了拐跑阿衍的坏人，这才动怒。”
“不敢。都是老朽昏聩无能，教子无方，让他给都尉添灾惹祸了。我就将犬子带回去严加管教，绝不再来叨扰。”
程因说罢就要再拜，怎料一双手却稳稳托住了他的双肘。
他顺着那股力道起身，这才有眼观得自己的“杰作”，看清她的面容。
纵是半面染血，男儿打扮，仍不损其姿容，反更添俊逸之态，洒脱桀骜之气。
果然，是真美人自无暇。
也无怪乎程衍整日里心心念念。如此佳人，又细心周到，出手不凡，若为男子，天下哪个女儿不动心？
可惜，她绝不适合程衍。
“程老先生这就错怪阿衍了。真要论惩罚，那这一巴掌合该是我来受了。因为是我叫他出来的。”
谢如讷说着就背过身去，在程府一干仆隶的注视下从程衍的怀中勾出了块符牌，明晃晃地示于众人，最后在程因面前停下。
等确定所有人都看清楚了，她利落地将其收起，笑着说道：“没有我的符牌，阿衍怎么能在宵禁后在外自由走动呢？”
“都尉这是何意？”程因脸色铁青，言语间也不复谦敬，从牙缝里挤出来这句话。
“无他。久不见友人，思念而已。”
谢如讷眉眼含笑，望着身旁的程衍，“我前几日回府，侍婢来报家中整理时寻出来了一匹流纹蜀锦，见之觉得与阿衍甚是相配。想来也与他有段时日未曾见面，遂而相邀。”
两人平常里来往的信件中的每一个字程因都是读过的，他确信谢如讷根本就没有提到过什么蜀锦，什么邀约，更没有夹带符牌。
这小子跑出来，肯定是有什么别的缘由。
莫不是…
程因不欲再多拖延，只道：“都尉抬爱，本不该辞。然我等商贾之流，卑贱之人，不敢高攀，行蒹葭倚玉之举。今晨之事，一应罪责过错皆在老朽，他日定备厚礼，登门致歉。”说罢就朝四周散立的家丁仆役振臂一挥，“都愣着做什么，还不快请公子回家！”
谢如讷只闻得周遭一片叠声唱喏，随即便见那些虎背熊腰，身形剽健的下人们纷纷上前。其中离得最近的一个已然把手伸到了程衍面前，惊得程衍在她身后左闪右躲，紧抓着她的衣衫将她拽来推去。
“我不想回去！叔父，我就想和青雀在一块儿，不回去!”
她乐得给他做挡箭牌，任由他将自己来回摆弄。这些仆隶们也是知道轻重的，倒是没一个敢来与她拉扯。
一时之间，这来势汹汹的合围竟陷入了僵局。
“谢都尉！您这是何意？”
程因怒道，亲自揽袖上前，“此乃我程家家事，谢都尉怎可一再横加阻碍？！您虽位高权重，但说到底也是也未出阁的女子，这般纠缠不休，未免有损您声名！”
谢如讷眼看着程因的脸色从铁青转成了乌黑，阴沉得都快要滴出水来。
她倒仍是一副闲适模样，单手将程衍回护在身后，“程老先生，既然阿衍不愿，何苦为难他呢？再者，我虽为女子，却与阿衍始终是以朋友相待，自问并无逾矩，坦荡无愧。倘若有人传些风言风语，那必是刻意诋毁。这等鬼魅伎俩，我又何惧之？”
这一番话说得不卑不亢，言辞振振，夹枪带棒地敲打了程因--日后她要是真听到什么流言蜚语，定是有人在存心作恶，散播谣言。
至于这个“始作俑者”是谁，最可疑的人选不言而喻。
程因一噎，呆了几息才将将缓过神来，刚想辩驳，又被谢如讷给堵了回来。
“阿衍性情倔强，您这般强行带他回去，就晚辈之见，实在不合宜。倘使贵府上再一个没看住，叫他又赌气跑了出去，这可如何是好？目下时局混乱，且不说在外是否凶险，而今所有将士均需留守城内，我亦如是，届时又有何人能去寻他？”
“所以啊！”谢如讷见程因刚刚张嘴欲语，立马提高音量，“不如程老先生就将阿衍交于我，我带他在军营中玩耍几日。一来替您好生管教，二来替您将人看牢了，您也不必为他的安危担忧，如此可好？”
她边说边用胳膊肘顶了顶程衍，他当即会意，扬声说道：“好啊好啊！青雀，我跟你去！我一定好好反思己过，不给你惹麻烦！”
“胡闹！”终于找到开口机会的程因大吼道，“那营地乃是军机所在，何等重要，岂是你的玩乐之所？还不快滚过来，和我回家！”
“程老先生！”
谢如讷看着他步步紧逼而来，“话，晚辈已然说得十分清楚了。军营之内，哪里该去，哪里不该去，我也自会安排。不过就是匹蜀锦引发的一场嬉闹，何至于此呢？事后细思之，我亦觉不妥，已吩咐列当将蜀锦送至府上。谁料阿衍还没收到，就偷跑了出来。如若不信，您现在便可谴人回去打听，今日是否有物送到？”
她的耐心似乎终在这一刻消耗殆尽，也不顾程因的反应，直接嘬嘴打出响哨。道旁一匹神骏非凡的赤色大马应和般长鸣欢嘶一声，当即朝她提足疾驰而来，吓得挡在道中的家丁们仓惶逃窜。
谢如讷拽过缰绳，脸上浮出一丝微不可查的清浅笑意，安抚奖励地摸了摸它的脑袋，扭头对程衍说道：“阿衍，上马。”
“谢都尉！您是否欺人太甚了？！”程因没想到她如此油盐不进，软硬不吃，情急之下竟伸手想去拽擘南赤的水勒。
擘南赤是草原上的“天马”与大靖最好的军马繁衍而出的第一代宝驹，生性高傲，极为刚烈，哪里许得旁人随意去动它的马辔？
只见它打了个响鼻，倏然起昂，立直前躯，朝着程因就要重重踏下。
惊惧之下，程因双腿顿时失去了掌控，一个趔趄，瘫软在雪地里，颓然地看着马蹄离自己越来越近。
“擘南赤！”谢如讷骇然，断喝一声，猛地收紧缰绳，生生将马拽偏了方向。
好险。
两人各怀鬼胎，此时倒在心中不约而同地长舒了一口气。
“青雀，还疼不疼？”
这个问题被程衍问了一路，这才刚入帐坐下，他又凑过来问了一遍。
换作旁人，谢如讷早就恼了。她平素最不喜欢唠唠叨叨，偏生程衍每每相询时，绝无作伪的心疼之色皆溢于言表，叫人心头一软，不好苛责。
“不疼的，适才已经上过药了。”
她扯起完好的那一侧嘴角冲他笑笑，“阿衍，我还有许多军务要办，你就先在此休息，等下有人来送吃食。若是困乏了，就在榻上睡会儿吧。晚些时候我再来寻你。”
程衍颇为乖觉地点点头，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目送着她离开。
消息应该无误，她在心中默念着，也不禁有些感概。
娇生惯养的小公子，无意间偷听到了家里的要紧事。雪夜出逃，东躲西藏，在天寒地冻的晚上徒步近二百里路，就只为了来向自己道别。
当年阿父也是这样去追阿娘的吗？
爱人之心，何以至此？
谢如讷出了帐，径直就往谢若屈所在的校场前去。脸上的红肿即使处理后也十分明显，引得来来往往的士卒们都争相偷看，一个个的眼珠子仿佛黏在了她身上一般。
但她素来治军严明，是以众人惊诧归惊诧，却无一个置喙议论，只瞧过两眼后便就各自继续忙碌去了。
不过有人不敢问，那必然有人敢问。
“你的脸是怎么回事？”
谢若屈见到她脸上的红印，登觉一股怒火直冲天灵，耳边嗡嗡作响，什么矛盾赌气都被烧了个干净，脑子里只剩下了一个想法。
“是谁伤了你？我要把他的那只手剁下来！！拿去喂狗！”
她看到谢若屈的眼中泛起泪花，心下顿生歉疚，但为所谋之事，又不得不如此，好在如今只差一步，便对他道：“阿兄，你先随我来。”
士吏们领着兵卒们仍在操练，即使放下了帘毯，外间整齐划一的口令声也依旧能听得清清楚楚，谢若屈甫一进账，就拉住了她的手，叠声急问道：“到底是谁欺负你了，竟然把你的脸打成这样？你快说呀！只要你告诉哥哥，不论是谁，我都不会放过的。”
谢如讷望着他那副要择人而噬的模样，好言抚慰道：“阿兄，谁还能欺负得了我呀。这是我有意为之。”
这样的理由，谢若屈自然不信。
“阿兄，你还记得小时候阿父带我们去狩猎的场景吗？”她走到了那张彩绘虎纹兵器架前，一面专心地抚摸着架上的长弓，一面随口问道。
谢若屈太清楚自家妹子的脾气，若是有拿定了主意什么不想说的事情，嘴比城墙还严实。任谁来使什么法子都是无用，撬不出一个字来的，倒不如顺着她的意思，说不定还有些希望。
“记得。父亲鲜少在家，只那一次留得久了。我们三个偷偷跑去山上，还遇到了一窝老虎，幸亏阿父机智，我们这才安然而退。到家后还被阿娘发现了，给我们三个一顿好骂。”他冷静了下来，回答道。
“没错。被拿住了幼崽，纵是山中兽王，也不得不驯服。”
谢如讷说着抬手取下长弓，又从腰间的囊袋里寻出蜂蜡及工具，动手保养起了弓弦来。
“你做了什么？”谢若屈听出话中之意，若有所思，长眉拧在一处，沉声道：“青雀，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想要彻底击溃羌戎右部。”
她两片薄唇一碰，泰然自若地将这话说了出来。顺道还举起了长弓眯着右眼细看，像是在观察是否将蜂蜡上得周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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