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知书在某种意义上而言是一个很谨慎的人。
具体表现为,她把口巾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又放至鼻下闻了闻,检查了约有半炷香,才把它围上脸。
随从笑道:“您这也是小心过余,难不成还能不信属下么?属下自您出京后便跟了何夫人的。”
沈知书摇摇头:“非不信你,是怕连你也神不知鬼不觉被人下了套。”
她下半张脸都被蒙上了,只露了一双桃花眼出来。眼睫浓密,眼底蕴着光,直勾勾盯着人看的时候,会显出几分……没来由的深情。
随从在这“深情”的目光里立了会儿,忽然不自在起来,垂下头去撩发。
撩了有半柱香,余光却瞥见沈知书还盯着自己瞧,她心里陡然浮起惊涛骇浪——
这小沈大人不会瞧上自己了吧?
说起来,这将军夫人的位置尚且空悬……
随从心绪流转,登时变得有些羞怯。她极轻极缓地抬眼,原本刚直的声音倏忽间柔媚下去:“将军这么看着奴家作甚。”
沈知书:“你中午可吃了青菜?”
随从:“将军连奴家吃了什么都留意了么?”
“不曾。”沈知书四平八稳道,“只是你齿间沾了菜叶,我瞧了半天,原不好意思提醒你,然你始终没发现,故此我问上这么一句。”
随从:……
随从被气跑了。
其实也不是气跑的,而是沈知书后头紧跟了一句:“你留滞此处歇歇脚,容我一人逛逛。”
腿下的那匹马并非自己常骑的,瘦瘦小小,沈知书都不忍心骑着它快马加鞭。她安静地在巷道里溜着,慢慢往城西行。
日薄西山,小巷里每隔一段距离便升起一阵炊烟,正是寻常百姓家开火做饭。
沈知书住了马,昂头看了一阵,蓦然想,倘或自己并未参军,而是跟着夫子学文,踏踏实实走她沈娘的老路,不知此刻会是什么情形。
——大约是自己并不会出京,一家人一直其乐融融住在一块儿。于是每至傍晚,沈宅上空也会这么升起一股炊烟。
不像眼下,已然分离八年,她都快抹平记忆里沈娘何娘的样貌。
她这么想着,再度恍然回神时,不自觉已然逛到了沈宅前。
沈娘升至礼部尚书,沈宅早已往外扩了许多,历经重修,雕梁画栋,气派恢弘。
大门上方挂着一块金灿灿的匾,上头用隶书题着:沈府。
府门闭着,沈知书迟疑了会儿,在门口的石狮子上栓了马,缓步上前,敲了敲门。
然而待敲完门,她又后悔了。
沈娘已然入了宫,何娘此刻在将军府,两位老夫人又都已然过世了——那么,如今在沈府里的会是谁呢?
沈知书缓缓闭上眼,在心内一声长叹,暗道,自己此去八年,不知那群印象里过分欢腾的姨娘转性了没有。
想来应是没有的——厚重的大门内已然隐隐传来薛姨娘那爽朗的笑声了。
-
沈知书学武正是因为薛姨娘。
她六岁开蒙,跟着曾教过沈娘的老夫子念“之乎者也”。她聪敏过人,老夫子总对沈娘说:“我看这孩子迟早越过你去。”
那时的沈娘还是礼部主事。她揽着沈知书的肩,摸摸她毛茸茸的脑袋,笑道:“全看这孩子今后的造化了。”
沈娘名沈寒潭。
沈知书就这么跟着老夫子学到了十二岁。
十二岁那年,沈寒潭迎了一位新姨娘进门。
三妻四妾在南国是常事。婚前,双方便要商定好今后的角色:是嫁方,还是娶方。
婚后嫁方跟着娶方回家,娶方要给嫁方家中一笔不菲的聘礼。
此后娶方主外,嫁方主内,娶方若有想法与条件可以再娶,只是需得征询嫁方的意见。
亦有不愿分嫁方娶方的,约定了一生一世一双人,婚后共同承担经济压力,便称为“平婚”。
沈寒潭与何娘并非平婚。何娘家境不好,沈寒潭娶她时予了一百两银子并六十六匹布、六十六匹罗,并许了何家一生的荣华。
生孩子的活一般由嫁方承担。然沈寒潭心疼何娘体弱,便一己揽了去,怀胎十月诞下沈知书,在礼部挂了小半年的假。
因此若说沈寒潭对何夫人不好,那是万万不能的。但若说好吧……沈寒潭亦已有了五房小妾。
薛姨娘便是第六房。
薛姨娘是沈寒潭跟随皇上北上巡游时带回来的外族人。游牧人性子都烈,红缨枪耍得虎虎生风,眼角眉梢都是原野上恣意自由的味道。
沈知书问薛姨娘草原长什么样,薛姨娘眨眨眼,爽朗道:“我同寒潭说声,带你去瞧瞧。”
这一瞧,沈知书的心便扑在了马背上,再也回不来了。
思绪归笼,沈知书瞧着面前那应声而开的大铁门,顿觉有些头疼。
不为别的,只是……
记忆里,沈寒潭的姨娘们都太能闹腾了!
自打她记事起,沈宅上空总是成日间萦绕着此消彼长的笑声。大姨娘酷爱爬树,二姨娘迷上了学戏,三姨娘要把屋顶掀了以便夜观天象,四姨娘大冬天要去结冰的池子里捞鲤鱼……
更别提每回见到自己,姨娘们都像是见着了长毛三花猫,非得亮着眼扑过来,将自己揉面团似的揉搓一顿才肯罢休。
何娘文静,不同她们闹,只是裹着毯子笑盈盈地坐在葡萄架下,同新进门的、还未被“带坏”的姨娘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
门口站着的门童很眼生,门童对于围着口巾的沈小将军也很眼生。她大约很少见气质如此出众、登沈府也不自报姓名的人,一时有些呆,片刻后才问:
“您哪位?来沈府所为何事?”
沈知书装模作样咳了一声:“这原是沈府么?我走岔了。”
“你就这是扯谎,沈府是你能胡来的地儿么?”门童瞪她一眼,蓦地伸出手,把她的口巾摘掉了,“还带着口巾,生怕我们认出……不是,小沈大人??!!!”
沈知书:“……非也,你认错人了。”
“我这双眼从未看岔过!您的画像城南城北都卖呢,我早瞧过一万遍了!”门童只以为看见了活龙,以能叫裂玻璃窗的音量嚎了一嗓子,“小沈大人!是小沈大人!小沈大人亲自登门了!”
这一嗓子跟捅了马蜂窝似的,周遭霎时排山倒海般围过来一堆人。
沈知书:……
好消息,最能闹腾的姨娘似乎不在其列。
坏消息,又多了好些不认识的。而性格这玩意儿……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沈知书落荒而逃。
她人生过去的二十二年从没这么狼狈过。
直到仓惶解了马绳,急急忙忙跨上马背,逃荒似的遁到一半,她才恍然想起来——
某随从被她落在原地有大半个时辰了。
-
随从正哀怨地在一旁的铺子里喝肉汤。
她从没跟过沈小将军,摸不准这位的脾性。毕竟中文实在很博大精深,“回头再说”的意思一般是“再也不提”,“改天请客”的意思是“我就客套客套”。
那么“你留滞此处歇歇脚,容我一人逛逛”的意思……难不成是“我溜了,你滚吧”?
随从想半天也没头绪,遂咂咂嘴,扬手招呼小二:“再上一碗肉汤!”
肉汤冒着热气,里头滚着四五只半个拳头大的丸子,颜色鲜嫩,肉质紧实,一口下去能鲜掉舌头。
随从稀里哗啦喝到一半,身边蓦地起了一阵风,接着,桌子上多了一把入鞘的剑。
随从吓了一跳,端着碗抬头,见来人是沈知书。
她咂摸咂摸嘴,掏出帕子来擦油,笑道:“小沈大人来得不声不响的,倒唬属下一惊。”
沈知书解了大氅,撩袍在长凳上一坐,冲随从抬了一下脑袋:“你尽可去了。”
“去哪儿?”
“将军府。”
“那您呢?”
“我在这儿坐会儿。”
随从劝道:“您也一道儿回罢,何夫人见我一人回来而没见您,该急了。”
“急不了,八年都没见了,还差这一会儿?”
随从没了话,瞪了会儿眼,干巴巴道:“怕您出什么意外……”
“行了。”沈知书摆摆手,“若真有人要害我,你在这儿只会更碍事,倒是我还要分神护着你。”
随从:……
被断言为“碍事”的随从当机立断走了。
沈知书替人结了帐,在桌子旁空坐了会儿,倒是没什么吃喝的**——主要是一摘口巾便会引人注目——索性提剑披衣,出门上马,一路往南行去。
天色已然有些沉了,远山的轮廓不甚清明,隐在天边那一片晦暗里。华灯初上,城南街道亮起了橙黄的灯笼,约是快至年节,也不打算省蜡烛,火烧得极旺,看着挺喜庆。
沈知书一路晃荡,瞅准了这条街尽头那三层楼高的饭馆,打算进去要个包间,安安静静寻口吃的。
街边还有几个岔路口,连着别的小巷。却不想她驾马没行几步,小巷里却忽然闪出来一个影子,冒冒失失,险些撞她的马上。
马和影子擦肩而过,一同叫出了声。
沈知书一惊,赶忙住了马,垂头细看。
是个姑娘。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惊马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