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七月

爸爸曲起被肿瘤压迫的那条腿在床上坐了很久,生病之后他基本都是曲着腿,应该是这个姿势能够减缓一点疼痛。

他很少喊痛,只有在实在忍不住的时候才会无意识低哼出声,刚动完手术在家养伤口时听到过他的疼,这几天在医院输营养液时也听过。

那是很大一袋白色的营养液,或许是里面的钾,又或许是其他物质,输液时血管像被刀刮一样疼,每次输这袋时爸爸都皱紧眉硬扛着,满脸痛苦。

有且仅有那么一次,他实在扛不住了,坐起身指挥我把吊着的输液袋摘下来,语气强硬凶狠,我老老实实照做了。

再然后就看到他下了病床,一把抢过我手里的袋子,剪破之后全部倒在了厕所里。

我知道倒掉的这一袋营养液对最终的结果没有决定性作用,爸爸身体的指标很难在短时间里补起来,但我还是想起了这件事,想起了他为此遭受的痛苦,以及现在残酷的出院通知。

这里的医生没有那么多精力照顾到每个病人,他们专业严谨地按数据说话,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在这里爸爸可能只是众多病例中的一个,而不是活生生的病人。或许回到县城的医院后,我们能跟医生说明更多情况,能争取其他方案。

被再三通知必须出院的我只能这样思考来安慰自己。

我们的谎言漏洞百出,爸爸不需要拆穿也知道真相是什么,他其实当时就发了火,骂骂咧咧叫嚣着医院不负责,先是手术失败,现在化疗也不让做就赶人回家。

发完脾气后他像熄灭的蜡烛,沉默地独自承受黑暗,发出那声“等死”的询问。

久久坐在病床上的爸爸应该也想了很多,最终说服自己接受了“被放弃”的事实,哪怕医生说“不可能”了,自己也坚决不能放弃,要继续去寻找机会。

“回家吧,去县医院。”他说。

我们将由于住院添置了厨具而变得更多的行李打包好,坐客车回到了老家。

22年6月28日出院记录:

1.右半结肠(回盲部-升结肠)腺癌,肿瘤累及右侧腰大肌、骼肌并右侧髂血管旁淋巴结转移;2.低蛋白血症;3.中度贫血;4.双下肢动脉硬化并多发斑块形成;5.癌性疼痛。

-

七月,我们带上肿瘤医院的出院记录来到了县医院,离我家不算特别远,打车十分钟就能到。

我们去的那天刚好是周一,医院里的人很多,肿瘤科办公室里也挤满了人。

爸爸的脚从动完手术之后就一直很肿,医生说这是低蛋白血症的现象。这让爸爸的身体显得很不协调,明明身形已经干瘦如柴了,腿和脚却肿得像馒头一样,袜子甚至需要剪破了才能穿。

他没办法久站,于是我和妈妈让爸爸坐在外面等候,我们去排队找医生。

虽然办公室里人很多,但大部分都是每个月都来化疗的患者,医生和他们都很熟,没过多久就轮到我们了。

“新来办理入院的是吧?”医生看着陌生的名字问,认真翻阅出院记录和其他检查报告。

“身体指标不行,所以医院那边不敢化疗让你们出院吗?”他一眼看出了问题所在。

妈妈顺势问,“这种情况可以办理入院吗?你们有没有什么治疗方法?任何治疗我们都愿意尝试。”

“我们医院可以按照身体情况减少用药给他化疗,但……”

“病人这种情况,其实我们也不太建议继续治疗了。”

我们都没有接话,不敢多说一个字,生怕语言会把事实戳破。医生看见我们害怕却带着希望的目光,最终还是直言道:“他的时间不多了。”

我没有丝毫精力去留意妈妈的反应是什么,而是本能地问出口:“时间不多了是多久?”

不知道是因为这个问题太天真,还是因为医生想缓和一下现在低沉的气氛,他笑了笑,说:“我没办法准确地说还有多久,但你们要有心理准备。”

我想过很多次医生说出这种话的场景,可没有一次跟现实一样,我从未想到,医生是温暖地笑着说的。

我们在县城医院顺利办理了入院,至于两家医院的化疗标准为什么不一样我们并不在意,我们只在意爸爸终于可以开始化疗了。

化疗期间,爸爸的药物反应不是特别大,甚至没有之前在肿瘤医院输大袋营养液那么痛苦,他只是觉得恶心,以及口腔溃疡更严重了。

住院前我就上网搜了相关资料,买了玫瑰花和陈皮想给他泡水喝缓解恶心,但他好像只喝了一次,又或者是从没喝过,反正这种特意准备的东西不知道为什么拿出来总觉得别扭,到后面我没再主动给他泡过,而是简单地直接给他买柠檬水喝。

那些我默默准备的东西,依然沉默地被压在箱底。

除了化疗外,爸爸后腰上长了个脓包,起初只是红肿,然后起了白点,没过多久就能隔着层薄薄的皮看到里面的绿色脓水,这种现象并不常见,医生也不知道这个脓包具体是什么,拿不准该戳破还是放任它自己发展。

就像挂了一颗定时炸弹,我们所有人都关注着它,直到某天,破裂的时刻还是到了,脓水流了出来,气味刺鼻难闻。

脓水弄湿了裤子,爸爸是个很爱干净的人,家里的所有家务都由他一手承包,洗碗、扫地、洗衣服、倒垃圾,就连换垃圾袋这样的小事他也亲力亲为。还有晾衣服也是,他顶多让我们帮忙拿衣架,从来不让我们动手晾,嫌弃我们挂衣架前不会把衣服裤子抖直,晾出来皱皱巴巴的。

吃完饭把碗放进水池时要按大小摆放整齐,油盘子要先用水冲一遍;垃圾捆好死结以后再扔,套垃圾袋要把边角掖好;晾衣服要从短到长依次挂上,裤子放在最旁边……这些属于他的生活习惯,原方不动地留在了我身上,成为了我生活的一部分。

一向爱干净的爸爸沾上脓水后立马让我回家给他拿换洗的衣服裤子,他也是从这时就开始与脓包斗争的,像是被永远泡在脓水里。

还有项一直跟着爸爸的痛苦是口腔溃疡,从六月动完手术出院的时候就有了,我们给他买了很多种药都没有什么效果,为了这事我还被骂过几次。

他的脾气就是这样,任何小事都能让他发火骂人。

医院的其他病患和陪护们目睹了一切,经常说妈妈的性格很好,不管爸爸怎么发脾气都陪在他身边,每次听到这样说爸爸都会变得更生气,而妈妈只是淡淡地摇摇头。

除去日常里琐碎的小矛盾,爸妈留在我脑中最后一场激烈的争吵也是发生在医院。

他们具体是为了什么开始吵架我已经忘了,就像自己经常被骂但很少能想起理由,总之,他们在病房里大吵了起来。

妈妈刚拿小锅煮好了晚饭,是酸汤面疙瘩,我们这里称为“面耳朵”,闻起来很香,看起来也很好吃。

我盯着锅里的面耳朵,默默坐在一边听他们吵架,准确来说大部分时间都是爸爸在单方面谩骂。

爸爸生气时会瞪大双眼,脖子和脑门上青筋凸起,在生病后变得更瘦的他身上显得尤其突出,仿佛随时会裂开。他的嗓门很大,每一句难听的话都重重都砸在地上、溅向四周,没人敢劝架,大家甚至连热闹都不敢看。

妈妈曾经说过,爸爸生气时越是回话“顶嘴”他就会越暴躁,只要一句话不说,默默听他说完、让他把脾气撒干净,这场风暴就会过去。

我们基本上都是这样做的,妈妈最初还回了几句话,后面一句话都没说了,最后直接离开了病房,我看见了她转身时眼底的泪花。

那泪水就像从她眼里落在了我眼中,我转回头垂眸想把眼泪憋回去,在模糊的泪光里,那锅面疙瘩已经坨了。

妈妈走后,病房里变得沉寂起来,一滩死水般凝滞。

不知道过了多久,爸爸突然出声说话了,“我……”

我没看向他,但有预感他要说什么,才缓下去的眼泪又有冒起来的征兆,眼眶又热又酸。

这是爸爸第一次直白地说出自己的心声,嗓音压得很低,生涩僵硬,“我不是故意骂你们的……我也控制不住自己。”

“一切都由不得我……”

不管是生病,还是变得更加暴躁、更加苛责都由不得他自己,他也不想这样,可心底就是由不得。

《活下去的理由》里有一句话是这样说的,“是的,我知道,得了结肠癌很痛苦,但你试试跟一个得了结肠癌的人生活在一起,嘘,简直是噩梦。”

是生病的爸爸更难受,还是陪在他身边被骂的我们更难受?这个问题太残忍,我的眼泪最终还是掉了下来,这是爸爸生病以来,我唯一一次在他面前落泪。

【日记】 2022.7.29

我一直说自己在爸爸妈妈面前没有哭过,但昨天还是哭了,因为他们两个在医院大吵了一架。

我知道爸爸生病后心里一直不舒服,也知道他的不安、担忧和恐惧,可每次听到他发脾气骂我们时我还是会觉得很难过,觉得生活是一滩烂泥毫无盼头。就连在我的梦里,爸爸也总是不满意的样子,不管我们怎么努力还是会被骂。真的好累,看着眼前的肿瘤科和熟悉的过道、一排排蓝色椅子,我不知道尽头在哪里。

这四章我花了半个月才写出来,这个故事有点沉重,我写得比较慢,后面不定时更新,感谢大家的阅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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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七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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