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酒店时雨势稍杀。天阴沉得仿佛寒冬,空气也凛凛的,沁入肺里,一腔冷一腔热。
得赶紧洗个热水澡,睡下一定很舒服。晨晓想,再叫一杯黄油牛奶。也不知道沈杰英回来没有,不然也给他买一杯?
晨晓叩了叩房门,觉得他应该是在酒廊,还是不要招惹他了,平白几句难听话墩在脸上,她又不是受虐狂。
正要走开,门板后又历历有声:“来了。”
开门的动作,伴着飘飘的酒气。
沈杰英喝酒了?他不是不喝酒吗?
他欹着门,没什么醉态,“找我什么事?”
“没事。就看看。”
“看我死没死?”
“不是……你死了对我有什么好处啊。”
沈杰英罕见的没说话。晨晓斜溜他一眼,这货哪根筋搭错了?
沈杰英切了一声:“你恐怕得放个鞭炮庆祝才对吧。”
“不是大哥,你吃自己骨灰了啊说话这么呛人。”晨晓转头便要走,沈杰英拉住了她。
“喝两杯?一个人怪闷的。”
在324号的时候也没见你闷啊。成天跟个盘丝洞里的老妖怪似的。晨晓谢绝:“不要了,我想回去休息了。”
“这才六点钟。”
不待说完,已不由分说拉了她进去。
门板夹出的风掀得她汗毛竖起,“这不太好吧,孤男寡女的。你要想喝我们可以去酒廊。”
沈杰英随意拿了拖鞋朝她一丢,“你搁兵马俑第几排啊?我对你可没那种想法。再说,我记得你好像比我能喝吧,我不防备你都不错了。”
他引晨晓到露台上,这里的景致很有一种开洋开阔。当然夜里会更美,烂烂的光点像金色的液体眼影一样恭维高耸的埃菲尔铁塔,那么虔诚,她隔着玻璃,有种教徒合起掌想许什么愿的心情。
两人围桌而坐。有一搭没一搭地喝红酒。其实也没说什么,酒很温和,但是他整个人充斥着一种烈性的感觉。
沈杰英又开了一瓶,自顾自喝起来。仿佛当她不存在。晨晓百无聊赖坐着,头顶又飘飘洒洒起来。挑一眼沈杰英,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霏霏的雨里也只机械地倒了酒喝。根本不是品酒的意思。
“你怎么了?”晨晓探一点脖子,“沈杰英?”
他斟一杯红酒,仰面一气喝尽,红色液体嘟噜嘟噜顺着嘴角向外蜿蜒,小蛇一样缓缓爬过脖颈,洇湿了白衬衫。一派雨声沙沙,风击树叶,竟似浪涛滚滚。雨又紧了,绣花针一样戳着皮肤,一行行雨似生出手爪一般,在暴露的皮肤上一挠挠的。密密的雨点扫射在酒杯上,琤琮碰跳,直延为夹击的雨棍,闷隆隆锤在脸上。
晨晓觉得自己的脸朽了,杯子里里也散发出阵阵金属的朽气。头发狼狈地贴服面颊。风雨飘摇的露台上,她有一种晕船的感觉。沈杰英却极度从容,仿佛他这一生都在下雨似的。
“沈杰英?雨太大了,进屋里去吧。”
晨晓拖着他,像架着船舷一样,跌跌冲冲又有些踉跄。也许因为距离太近,头一次觉得自己好小。
隔着湿透的衣衫布料,她感觉到他灼热的体温。
“滕晨晓,你有没有想要实现的什么。”
“你呢?”
他笑得凉凉的,“快了。就快要实现了。”
“那恭喜了。”
“问你呢。”
“我?说起来可太多了。比如我现在想回屋冲个热水澡,然后一觉睡到天亮。你也休息吧。”
“我又没醉。”
“你现在话很多你知道吗。”
晨晓白他一眼。房间里陡然安静,她以为他睡着了,想这样醒来会头疼。折了毛巾给他拭头发,拭到脸就慢慢停下来,她一直对他墨镜下的样貌有些好奇,加之樊孬孬这一形容,就更好奇了。他是凤眼还是柳叶眼?杏眼还是桃花眼?
抿了抿嘴。好奇心占了上风。鼓足勇气,一点点、一点点剥除那巨大的墨镜——
呼吸随着动作一滞,晨晓嘴唇微张,一时间眼里闪闪烁烁都是表情。
沈杰英根本没睡。靠着抱枕,一双水眼睛正静静地观量着她,一动不动,没有一点渣滓。
晨晓猛然跳开。脸上飞红,握住嘴,奔突到了露台。
沈杰英摆在那里,没有动。大脑印象还截留在她红馥馥的半启的嘴唇上,咻咻的呼吸仿佛穿过暴雨的帘幕,抵达他,以一种回声的形式。也说不上是哪里熟悉,想了又想,是一种介于动与静、混沌与清醒、雾与水气之间的波提切利式印象。也正是这短暂的几秒钟,触发他做出了决定。
晨晓焦立在露台上,心里七上八下。像一个大石头扑通一声砸进河里。太丢脸了。但是——晨晓从小到大见到的好看的男孩子也不少,但是从没见过那样式的眼睛,能传达远深邃于世间的一种声音,她只在卡明斯的诗集里读到过——“深邃超过世间所有的玫瑰。”
门忽然拉开了,沈杰英已经换上了干净的白短袖,“喂,你还要淋多久啊。”
晨晓转过身,跟拜佛似的,“抱歉啊,我就是好奇。真的。”
沈杰英笑一声。墨镜跌下来就没有戴上去了。“还不走?”
晨晓胡乱应一声,马上绕过他,扶墙摸壁,一溜去了。
-
翌日在餐厅遇见沈杰英,他又如常戴上了墨镜,面色一如往常,仿佛没有被得罪。
晨晓老着脸,上前与他打招呼:“沈先生早。”
沈杰英颔首,“坐。”
晨晓埋头吃饭。沈杰英淡淡一瞥她,这样眉低眼慢的一个人。交代了几句工作上的事,返程日期就定为明天。晨晓一一应了。
下午去择了些纪念品,晚餐后樊孬孬着人送了些礼物,都是丝巾手帕香水之属,还有几件品牌高定。晨晓一一经手看过了,沈杰英这点倒很好,说到做到。
晚餐后查验了机票,晨晓就去洗澡了。这一天没有任何异样。
裹着浴巾从浴室里出来,房间里一片黑压压的,窗帘和缝的地方隐隐透出光来,是夜晚的埃菲尔。
晨晓听到门外皮鞋走过的声音,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好像越走越慢了。心里莫名有些发慌。
脚步声走到她门前就停住了。
一片黢寂里,晨晓听到自己的心跳,咚——咚——咚,瞳孔扩张成罗网,她死死地瞧着,仿佛可以看得见锁扣咬啮锁链。
忽然,咔哒一声,是跳锁的声音。
然后就什么声音听不到了。心里只有一个声音,坏了。
门吱嘎一颤,一束光探照着伸进来,像一只手影。籍着光,晨晓看到毛毛的光里一个肩膀的轮廓,分明是个男人。
她冲口就喊,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紧张,声音居然哑的。还来不及喊出第二声,门就沉沉合上了,接着是落锁的声音。
黑影一点点拢了过来。一地碎影婆娑。
晨晓喉咙哆嗦着,颤巍巍喊了第二声,只顾没头没脸朝门的方向冲。
这人哪里会轻易放过她,只是胡乱一扯便捉住了她。她惊心动魄,满口嚷起来,这人只管胡枝扯叶,浴巾也给他扯掉了。晨晓想一定是非.礼,左跌右撞,吱哇乱叫,这人也是冲冲跌跌,身形晃荡,晨晓使力往前挣,身后却似一下子伸出好几只手似的,触到她的胸膛,旋即闪电般缩了回去。
安静下来的一个间隙。晨晓率先反应过来,顶头直撞这人,他吃痛一声,向后踉跄了几步,没想到女人的力气可以这么大。
晨晓奔命逃窜,手才触上门把手,一只手拦腰将她拖拽了回去。
这次她发不出多少声音了,发自心底地绝望,气力也都耗竭了。喘了几下,尝试着再度发出声音,嘴却被扑上来的唇恶狠狠地咬住了,烘烘的热气扫在她脸上。
她只有摇摇摆摆的份,仿佛一种酒醉的舞蹈。被这人压制着倒退,倒仰在床上。脑筋还没转过来,想着一定要留下证据,口鼻就被毛巾捂死了,奇异的香味,之后什么都不记得了。
-
翌日。
沈杰英在车里等晨晓,打第三通了,她还是没接。
司机也忍不住问:“不是发生什么事了吧?滕小姐一向守时。”
“能出什么事。”墨镜后的沈杰英低蹙了眼睫,“天天那么糊涂,八成又忘记什么东西了。”
电话响了,却是樊孬孬,沈杰英犹疑一下,旋即挂断。
司机却摇下了车窗,向着那人招呼道:“樊先生。”
“你来干什么?”沈杰英乜一眼樊孬孬。
“当然是来送你一程了。”樊孬孬矫捷地登上车,一面支起胳膊捅了沈杰英一下,“晨晓呢?”“问你话呢,干嘛爱搭不理的。”“你还不上去看看?”
沈杰英也是心里发虚,这么久了还没醒,不是成植物人了吧。
“行了,我去看看。”沈杰英昂然地下车,一步快似一步。樊孬孬扒着车窗全看见了。
沈杰英跨到酒店门口,没留意就跟一个及他肩膀的人撞在一起,通体姣姣近于透明,毛玻璃样的脸,头发有些毛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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