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文学馆中,先生郭冲[1]正讲《礼记》中的《内则》篇,忽听内监传天后口谕,命内文学馆宫人以“春日”为题,作诗一首,一炷香之后呈上。
内监退下后,郭冲随即命宫人们各自分开坐好,分好纸张后,又在台前点上一炷香,静坐台前,一边喝茶一边等着她们的诗。
这是宣纸,是普通宫人平时不能使用的,婉儿也是从太平偶尔带来的纸张里用过几次。今日这宣纸,呈上去之后多半是天后要看的,就算天后不看,也应当是地位尊贵之人。
这是机会!
婉儿透过窗户,略望了望外面的春景,勾唇一笑,蘸墨、提笔,片刻功夫,一首诗跃然纸上。
晨起春日宫,犹入乱花丛。
盈盈吹绿株,翦翦斜飞红。
蜂飞蝶起处,桃花落弯弓。
北风虽万里,来年绿更浓。[2]
提腕,收笔,不发一言。
在一众奋笔疾书,抓耳捞腮的人群中,背脊挺直,端坐桌前的婉儿显得有些格格不入。郭冲才刚放下茶杯,抬头就看见已经作好诗,并且坐得笔直的婉儿,略微有些吃惊,但一想到是这个学生,又觉得理所当然了。
一炷香后,郭冲将收好的诗稿交给前来取诗的太监,又领着众人继续讲解《礼记》的内容。
不过一两盏茶的功夫,方才来取诗的太监又来了,手里还捧着一张写过的纸——正是方才她们用过的宣纸!
太监站在台前,目光俯视着跪着的众人,将手里的宣纸展开,内容朝外,好让跪着的人看得清,“这是谁的?”
众人抬头一看,字迹娟秀,雅致端方。
内文学馆只有一个人写得出来这样的字。
“回公公,是奴婢的。”婉儿对着他一拜。
太监瞥她一眼,一甩拂尘,尖声道:“既如此,去收拾收拾,随咱家走吧。”
“诺。”
婉儿起身,这次收拾与她平日里的收拾不同,不仅要沐浴更衣,衣服也不同于往常的粗布麻衣,而是一件天青色的襦裙,换好衣服,梳好发髻 ,跟着领路的太监走了。
一切迹象表明,此次春日作诗并不简单。
殿下,是你吗?
婉儿心中想着,步子却不慢,宫殿回廊九曲回肠,婉儿不敢多看,直到领路的公公停下她才略微抬头,看清了门楣上的字:甘露殿。
门口站着一位宫女,领路的太监同她交代了几句,便退下了。
那宫女走到婉儿面前,小声道:“进去吧。”
婉儿微微点头回谢,抬步进了甘露殿。
殿上坐着的人头戴金霞十二花钗,一身金线牡丹麟羽凤袍,高高地坐在台上,只叫人觉得如同神佛一般,不敢逼视。
婉儿俯身跪拜,语气却不卑不亢,“奴婢拜见天后。”
“抬起头来,”婉儿闻言抬头,又听那人道:“这诗是你做的?”
武后看了送来的诗,大多都是些自怨自艾的思春之情,唯独这篇,不仅写尽春日风光,还隐隐待有腾飞之势。
“回天后,是奴婢作的。”
武后拿起面前的龙泉青瓷杯,小嘬了一口茶,“你这诗意境清丽婉转,用词却带了三分豪气,只是这‘花丛’、‘蜂蝶’的,明明是一闺中女子,‘弯弓’二字又从何来?”
婉儿坦然地对上天后的眼睛,扬声问道:“闺中女子,不可弯弓吗?”
武后放下茶盏,好像并不在意她眼中的坦然,目光随着茶盏,落到了茶盏旁放着的宣纸上,“自古便是男子读书习武考取功名,女子留家相夫教子,如何弯弓?”
婉儿不卑不亢,“奴婢只知道带兵出征的妇好是女子,替父从军的花木兰是女子,平定西北的樊梨花是女子,为我大唐开疆拓土的平阳昭公主是女子,从今而往上千年,这样的女子数不胜数,其功业丝毫不输男儿,可见,若男子可以弯弓,女子亦可射雕!”
武后终是看向了她的眼睛,那双眼炯炯如火炬,却又清澈透明。武后并没有对婉儿的回答作出评价,而是问出了她今日要问的第一句话,“若有一人过山间小道,明处有一虎,暗处有一狼,何解呢?”
婉儿垂眸沉思片刻,复抬眸道:“回天后,解法有三。其一,屠之,自古行路多障,遇巨石挡路而搬之,遇林木挡路而据之,遇虎狼亦可屠之。然此法因人而定,且耗力劳神,为下策。”
屠杀,简单快捷的办法,可若是能力不济,便是不自量力。
“何为中策?”
“其二,绕之,山中本无路,不过行者多而成道,后人可行前人道,亦可为前人。然前路迷茫,福祸难知,为中策。”
避险,机制聪慧的办法,但此举有赖天命,若为避险而涉险,便是得不偿失。
“何为上策?”
“其三,诱之,虎与狼同为恶兽,可以肉食诱狼,使得虎狼相争,待二兽两败俱伤之时,便可坐收渔翁之利,为上策。”
话中人非话中人,话中道非话中道,话中虎狼亦非话中虎狼。
这是弦外之音,婉儿听懂了,还有一句弦外之音,若是她今日给不出掏心窝子的解法,便再也不可能踏出甘露殿的大门!
当上位者在一个人面前显露出一点野心的时候,这个人要么臣服,要么死亡!
武后终于露出了笑意,“看来藏书楼两年,确实看了不少书。”
婉儿心中一惊:天后怎么知道她在内文学馆时经常去藏书楼?难道天后两年前就料定了今日?或者今日的“春日诗”,天后早在两年前就开始安排了?
婉儿回想起两年前,那时公主殿下因先太子之死跑到掖庭,也就是那个时候,她才见过天后一面,甚至这都不能算作一面,因为她自始至终都没有抬头。而那之后,天后便下令准许掖庭宫人往内文学馆读书。
原来,一切从那个时候就开始了。
她早该猜到的,公主身边无缘无故出现一个人,而这个人还是个掖庭宫人,巧合的是,公主待这人还十分亲切,不论是身为皇后还是身为母亲,都没有不察的道理。武后早知道她的身份,而且打算利用她的身份!上官仪虽死,威望犹在,若是上官家的后人能站在她这一边,也算是有了赌注。
今天这看似心血来潮的“春日诗”,实则是武后等了两年的验金石。
她没有拒绝的权利,哪怕这个人的手上沾满了她亲族的血。
思及此处,婉儿双掌交叠,对着武后重重地磕了一个头,朗声道:“奴婢谢天后恩典!”
武后大手一挥,藏着野心的眼神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让人看不透猜不到的平静,“从今天开始,你就是上官才人,本宫会免去你和你母亲的奴籍,往后,不必再去掖庭,也不必再自称奴婢。”
不必再去掖庭,赦免奴籍,十三年,整整十三年,从前遥不可及的妄想终于在她十三岁这一年变成了现实!
婉儿按捺住狂跳的心,起身对着天后的眼眸,颤声道:“妾谨遵天后懿旨!”
武后的眼神依旧平静,但平静并不代表没有杀机,语气却是漫不经心,道:“文瑛,去宫外找个房子,让郑氏搬出去吧。”
“诺。”裴文瑛应道。
郑氏出宫,是恩典,也是要挟!
婉儿压下心中涌动的思绪,她只能谢恩。
“婉儿代母亲谢过天后。”
武后满意一笑,话却是对着裴文瑛说的,“去偏殿把太平叫来。”
婉儿心中一惊:殿下也在此处?
片刻之后,从屏风后面走过来一个十来岁的少女,左手狠揉着右手手腕,一张小脸到处都写着不高兴,两个眉头都挤成了“川”字,却在看见她的那一眼,松开了。
婉儿果然来了!
太平压住狂喜的心,装作不去看她,而是走到武后跟前,不情不愿地作了一个揖,“参见母后。”
她这四个字喊的别扭,连气息都充满了疲惫和敷衍。
看来是真的累着了。
武后心中暗道,也不计较她的失礼,转而问裴文瑛,“如何了?”
裴文瑛道:“回天后,奴婢去的时候,殿下已将《孟子》抄了大半了。”
武后浅叹了一口气,朝太平伸出一只手,温声道:“过来。”
小公主撇了一下嘴,撒娇似的走过去,窝进武后的怀里,软软道:“阿娘,儿的手腕都酸了。”
武后无奈,轻捏了下她的鼻子,“你呀,若有下次,加倍惩罚。”
“嗯~”太平蹭着她的脖子撒娇,“不要嘛,我又不像显哥哥他们一样有人作伴,听着没意思嘛。”
武后嘴角一笑,轻叹一口气,有抓过太平的手腕轻揉,“今日阿娘给你找一个伴读可好?”
太平一听这话,那里还有方才那蔫蔫儿的样子,眸子一亮,又惊又喜,“真的!?”
武后将那诗牵到太平跟前,看着太平目不转睛地盯着那诗,嘴角还不自觉地上扬,笑着指了指跪在地上的婉儿,“她做你的伴读如何?”
太平抬步走过去,背对着武后假意打量着婉儿,满含笑意地看着她,好像在说:看,我是不是很厉害?
太平勾起她的下巴,装模做样道:“叫什么名字?”
明知故问!
婉儿知她故意,又低不了头,实在没办法,索性对上她的眸子,道:“回殿下,妾上官婉儿。”
太平松手,疑道:“妾?”
婉儿道:“回殿下,天后赐封妾为才人。”
太平嘴角一勾,眉眼如斯,玩味道:“那本宫今后便唤你婉儿了。”
婉儿低眉,“诺。”
太平满意一笑,转身双手交叠,对着武后行了一礼,眉眼都写满了笑意,“这个伴读儿很喜欢,儿多谢阿娘费心!”
[1]:编的
[2]:编的,坐者实在没有巾帼宰相的文采,暂定这样,以后有机会再修改啦。
上官才人上线~
——
捉虫~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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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伴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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