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山雨欲来(1)

疏疏雪片,散落青石黑瓦间,寒笼窗棂,有白梅几束。

再往上,一人趴卧房顶手扶镂空斗笠作江湖打扮,嘴里叼根糖葫芦,散下的发须漾在北风中。

少年坐无坐相,睡无睡相,只一双浓郁深邃的眼瞧往院中,像是在等什么人。

偶尔雪落身上,叫他轻巧拂去。

终于,那院里的门开了,走出来位身披湖水蓝斗篷的女子。女子是典型的鹅蛋脸,五官有芙蓉娇俏,眉眼又含梅英疏冷,不过多藻饰,用根木簪半盘发多出来的是气韵。

白卿然仰头,朝着对面半隐于梅枝后鬼鬼祟祟的人影道:“爬人屋顶非君子行径,还不快下来。”

雾从桁低头咬掉一颗山楂,整理好衣袍不紧不慢从屋顶一跃而下落到院里。

他先灿然一笑递给女子一个眼神,而后扯着嗓子恭敬道:“师娘,弟子所爬屋顶与您相距甚远,且未偷听,所以算不得小人。”

“食盒我给您放门口了,一定记得吃。”

与此同时,清肃女声从屋内传出,“从哪儿来带回哪儿去。”

雾从桁心中叹气,这么多年,师娘不知道有何气竟还没消。他年年如此,早便知晓神玉龄不说假话,恐他前脚刚走,后脚这吃食便被拿去喂了院里大黄。

倒不是神玉龄奢靡,平日她甚至节俭有余,可但凡扯到雾从桁师父身上,神玉龄便执拗得过分,一步也不肯退让。

目光落到食盒,雾从桁觉得可惜,这还是他刚下山买的。

与其最后进大黄肚子,倒不如最后进他肚子。

雾从桁弯腰捞起食盒:“师娘,那我下次再给您带别的。”

他同神玉龄说完,方才看向一旁站着的女子,“问完话了?”

“嗯,”白卿然边说边拿起檐下放着的伞想要走入雪地,谁料雾从桁这时突然叫了声:

“卿然。”

白卿然回头,雾从桁闪身一动瞬间便将手中梅花别在她耳后木簪旁。

清瘦指尖掠过耳际,较周遭热上几分的暖意久久不散,她还闻见雾从桁抬手间传来的淡雅竹香,想是下山途中抄了近道。

只是这摘花行径…

雾从桁眼皮一抬便知晓白卿然心中所想,于是嘴一咧便道:“屋顶上捡的最好的一朵,放心吧。”

白卿然没说话,也没将花从头上摘下来,只淡淡笑了笑,撑伞往外走。

雾从桁三两步赶上,要往伞底下钻,嘴里还说:“带我一个。”

“你不是有戴斗笠?”

“斗笠才多大,哪里遮得了身上,”雾从桁指着降下来的雪,说:“你瞧,这雪又下大了,再半天就能将你我埋了。”

白卿然故意不让雾从桁站在伞下,接着往后退了半步,“胡说。”

雾从桁一笑,又问:“前些天你从雪地里救回来那妇人哪儿去了,怎么没瞧见?”

“不知,早几日听闻老师叫我名字,她似乎怔了怔,然后下午便请辞离开。怎么,你有话要与她说?”

“没有,你还不知道我,看到哪里便问到哪里。”

“给,”雾从桁变戏法似的从身后给白卿然变出来另外一串糖葫芦,白卿然用余下的手接过,只是眼底笑容有些失真。

“师娘同你说了什么,是不是又叫你将我打回去?”雾从桁死皮赖脸硬凑在伞面下,有一搭没一搭问着人。

两人此时已经走出小院数米远,白卿然忽然顿步,雾从桁也跟着停下来。

他意识到不对,下意识去瞧白卿然微动的眼,听人徐徐道:“虞都传来消息,家中派了人来接我回去。”

雾山书院她呆不了了。

说起这雾山书院,倒真是个稀奇地方。女塾师收弟子不看出身,不论过往,但凡能入她的眼,雾山书院就都能有你一处容身之地。反之也一样,无论多大的富贵人家到了这里,她不收也照样是不收。

白卿然早年被送过来时尚不足七岁,离了家,又无熟识之人,日日以泪洗面。见了神玉龄,更是害怕得紧,只因神玉龄极少喜形于色。

对于那个年纪的白卿然来说,怕,也再正常不过。

后来不是了,白卿然知晓神玉龄是这世上顶顶温柔之人。

到了现在,她自己竟也同神玉龄气性一般无二,因此常为书院弟子调笑,每每如此,白卿然自己也乐得开心。

至于雾从桁,是从四年前替了之前的人每年来给神玉龄送礼,打也打不走,赶也赶不离。白卿然不知晓神玉龄同雾从桁师父之间有怎样的渊源,但在她心中定然是雾从桁师父的错。

日子久了实在没办法,雾从桁会讨巧外加皮厚,神玉龄只好由他去了,拿他当半个书院人。

又因为别的姑娘年节时候总要回家,而白卿然回不去,便留在书院侍奉神玉龄左右。日子久了,同雾从桁也算混个脸熟。

白卿然喜欢听他讲五湖四海的事。雾从桁外出行商走过不少地方,偶尔过来还会给她带些个小玩意,算是给白卿然解闷儿。

现下白卿然提出不日要走,变了脸色的又何止她一人。

雾从桁不自觉手摸上斗笠边缘,先前松快的语调仿佛随着北风向后略去,余下片刻惊愕和不知所措。

“挺好的,”雾从桁反应过来后笑道:“只是你这一走,怕是再难回到此处。”

白卿然本来感伤,一听这话更是鼻头一酸,她舍不得离开雾山书院,更舍不得离开神玉龄。

好不容易花十年时间完全适应,白卿然本来以为这儿会是她一辈子待的地方。

白家当年一句话不说将她送至雾山书院,期间不曾来看过她一回,现如今又只一句话便要将她接回去。

不过方才老师叮嘱她万不可冲动行事,回去之后找机会将当年原因弄明白才好分说,免得伤了情分,在家中日子难过。

这些白卿然都牢记于心。

“是啊,再难回来了,”白卿然顺着雾从桁先前的话重复一遍,眸底落寞难掩。

雾从桁却说:“那我再最后送你样东西,左右以后见不着了,与你做个念想。”

白卿然顺势接过,见只是一只普通木镯就也没再推辞,当着人面便戴在左手腕上。

“等等。”

“怎么了吗?”

雾从桁示意白卿然将左手腕抬起,他指尖找到木镯上一处凹槽稍微用了点力按下去,紧接着“哐啷”一声弹出来小截可弯曲的刀片。雾从桁当着她的面演示了一遍如何将刀片放回再恢复成普通木镯,白卿然早已经目瞪口呆。

“好了,只是个防身的小玩意,希望你回去之后永远用不着。”

“它不会在我睡觉时突然弹出来吧?”白卿然迟疑问。

雾从桁没忍住笑,他示意:“你可以现在先试试。”

白卿然照着他先前的模样做了一遍,才发现确实要使点力气,所以她刚才的担心是多余的。

本来以为只是随便一只镯子,结果竟然藏了门道,白卿然收的便再没之前那般心安理得。

但雾从桁所说有理。

他不问她的来处,她也只知他是一介游商,白之姓氏算不得小众,日后别说相逢,就连书信都不可能通上一封,等于说今日便是诀别。

好歹相识一场,也不好如此草草收场。可白卿然实在没什么东西好送,现有的都是些贴身之物,香囊玉佩实在不好相送。

她于是道:“没什么东西送你,便赠你一首曲子吧。”

雾从桁本也没想要白卿然什么礼,见人拿出来竹笛放在唇边,他也就顺势认认真真听起来。

悠长曲调如流水行过,整体说不上哀伤,但也谈不上喜悦。

这首曲子他之前没听过,应该是白卿然最近新写出来的。

明快中还带着道不清明的愁。

结束后白卿然停下缓过稍许才将竹笛收好,“即兴之曲,权当告别。”

原来,是世上独一无二的曲子。

“给它取个名字,如何?”雾从桁从刚才听曲的状态下回神。

白卿然说:“既是送你,你来便好。”

“那就叫…”雾从桁说到这里忽然扭头,紧接着便瞧见白卿然苍雪般洁白的眼,这时好像有什么他看不见的东西在心口剐蹭,等压下这股错觉,又才继续道:“心骋。”

惟愿你此行无忧,心中骋怀。

雾从桁后退两步,离了伞下,斗笠遮不住他面上的意气风发和无所畏惧。最后,他弯唇,给白卿然留下一个灿烂的笑容:“遥祝卿然此去风平无阻,顺遂无虞。”

-

白卿然临行前最后去瞧了一眼神玉龄,好不容易走出去两步,忽然又神色一凛回过身趴跪在神玉龄身前,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不住地下流。

嬷嬷还在院外等着,神玉龄不好让人等太久,只在白卿然背后拍了拍,虚扶人起来。

那是这么多年来白卿然第一次见神玉龄红眼,还是因为她。

她一时间不知道是该为此欣喜还是叫满腔汹涌的难受堵塞。

“走吧……”神玉龄无奈说。

白卿然抬眼压抑着哭声:“老师,倘若我回不来,您不可相忘。我会一直写信,回与不回权看您心意。十里间挨着您最近的那间屋子是我的,我走了您也不许给别的姑娘住。还有书院门口的风铃,您不能摘,我知您并非恋旧之人,这次答应我,行吗?”

神玉龄摸摸白卿然垂下来的头发,不说多余的话,只道:“知道了。”

白卿然终于放心下来,擦掉眼泪,再不敢回头。

“大姑娘,小心着点上马车,”嬷嬷仔细搀扶着白卿然手臂,而此时白卿然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笑:“多谢嬷嬷。”

“姑娘这是什么话,可是折煞老奴了,”话是这样说,可嬷嬷面上分明是高兴的。

这一路算是应了雾从桁那句话,没遇上流匪也没碰上雷雨天,不多日便就到了虞都,回到了白卿然记忆中的地方。

只是如今虞都更为繁华,马车路过街上叫卖声不断,小孩手里拿着糖葫芦来回地跑,各类吃食混杂起来的香气透过挑起的车帘窜入鼻尖,还有大大小小的商铺酒楼,白卿然都觉得新鲜。

马车最后停在白府门口,白卿然早便将车帘放下,现如今听着嬷嬷唤她,才紧着心将手伸出,接着下了马车。

然后她便听见一句带了哭腔的喊声:“卿然……”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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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山雨欲来(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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