闫风识第一次见到姑母,是在七年前。
那时,父亲新丧,姑母自鲁郡过来吊唁,她身旁跟着一个小女童。姑母说,那是她的女儿,名唤阿怜。阿怜有一张讨喜的脸,性子也十足活泼,她见风容没了阿耶,一整天都伴她身边,陪她说话,与她同寝,像个小大人。她还同自己说,表兄莫要伤心,即便伯父不在,她和阿娘也会常来看他,他并不是没有亲人。那是一个天真心善的女孩。彼时,姑母常用爱怜的目光看她,他看得出,姑母很爱她的女儿,那种眼神,骗不了人。
而如今,他仅有的几次记忆里,姑母同表妹虽然和睦,但只是寻常规矩有礼。表妹不再同幼时一样,她的脸上鲜有笑容,变得内敛缄默,而姑母,她的眼中,也再没出现过那种爱怜的目光。
难道,表妹……
油灯“哔啵”一声,打断闫风识的思绪。他忽俯身,灰瞳紧盯着对面的人,嘴角露出一抹嘲弄:“好一个故事,可惜真的就是真的,姑母与表妹,相依为命多年,且有唐家数人为证,你说表妹不是她亲生……”
闫风识笑起来,但眼眸森冷冷,看不到半分笑意。
女婢慌张摇头,口中愈发语无伦次:“不是的,我真的,真的是亲眼见到,就是马婆婆。我看到她在槐树下烧纸钱,就是那团鬼火,她,她还说……”
“她说什么?”
“她说,是老奴将你偷走,害你不识亲身父母,你莫要怨怪,给你多烧点纸钱,让你到了下边也能使唤鬼差,就不要再找我。郎君,这是马婆婆的原话,我真的都听见了……”
在女婢惊呼声中,闫风识抬手,门外侍从进屋,将女婢拖了出去。
忽有风吹进来,烛火闪动,在墙上拉出长长的黑影。
闫风识靠在椅上,竹椅沁凉,他心里某处渐渐冻冰。
槐树下的鬼火,焚烧后的纸灰,烧纸的人……
女婢的话若为真,这便是一出活生生的偷龙转凤……但,如果表妹不是姑母亲生,那么当年她怀孕生下的女儿去了哪里,马婆婆为什么会偷走一个女童,那个死去的表妹又是谁呢?
闫风识揉了揉眉心,万千思绪只汇为一条——曲水宴毒杀案远比他想的更为复杂诡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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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娇知道她又做梦了。
这一次,她梦到阿娘离开金陵的那天。那一天,新阳并不灿烂,大团的云层堆在天边,像随时都会砸下来。城墙外,杜鹃啼血,衰草连天,风将草吹得哗啦啦响,草上的涟漪成片,一层层荡开,像漾开的黑色水波。
水波中,有什么侵轧而过。那是一架乌木色马车,马车缓缓行驶,她看清了,那是阿娘的马车。阿娘的马车,驶在西出的驰道上,并不快,她甚至还可以看到阿娘身上螺青纹大袖衫鼓满风,宛如飞舞的游鸿,一层层荡出窗外。
她在身后哭喊:“阿娘,阿娘……”
可无论她怎么用力跑,都不能追上。
阿娘的车缓慢而轻盈行驶着,里面飘出缥缈歌声。
那是一种梦呓般幽远的声音,极轻,极淡。
“不入云雾山,哪濯仙人皮。”
“不濯仙人皮,哪得乐无央。”
……
梦中的她愣住,呆呆站定。
阿娘的车伴着歌声徐徐远去,最终化为一个点,消失在云山的尽头。
……
萧娇从梦中醒来。
眼角润湿一片,她回忆梦中的场景,呆愣了片刻,才想起来抬手拭泪。然而,一动又是一愣。
她倏尔回神,这才发现,自己竟不是躺在床上。非但不是,还被人捆得严严实实,丢在一间暗潮潮的屋子里。她张嘴想叫,又发现嘴也被封上,发不出声。
萧娇彻底醒了,记忆回笼。她想起来了,昨夜,在道观里……后来有人从后面把她打晕了。
她想到阿牤,当时阿牤就在她身边。她用力挣了挣,抬目望去。这是一间不大的屋子,里面没有什么物件,一眼望到底。但是,屋里除了她,并没有第二个人影,阿牤不在这里。
屋里开了窗,一斛阳光洒下,外面几道脚步声响。
萧娇扭头望去,房门开了,有个身影走了进来。
一样佝偻着背,一样矮小瘦削。
是昨夜那个打晕她的人。
萧娇冷眼旁观,那人佝着身子走近,先除了捆着她身上的绳子,而后将她嘴上的封条撕下。
萧娇痛得“嘶”了声,那人俯身一鞠道:“得罪了,郡主请跟我来。”
萧娇忍着痛,眉尾一抬。
这么快就知道她身份了?
出了屋子,萧娇这才发现,原来这里还是道观,关她的屋子在门房一旁,是个耳室。
萧娇抿唇,问:“昨夜,我身旁的孩童何在?”
敛事不答,只将她带到一侧公廨房边:“大人在里面,您请——”
大人?
萧娇哼了声。原来还有长官,她倒要看看,是谁下令将她关在这的。
萧娇大步跨进屋,门“哐当”一声阖上。
屋里阒然无声,房中只摆了张几案,靠近屋梁开了个直棱窗,阳光从外泻进来,在几案上落下一条条光影。
萧娇顺着光影向上看,不期然和一双眸子对上。
她心中一突。
再定睛看去时,几案后的阴影里,那人一动,身子微微前倾。阳光洒在他脸上,光与影的变换中,他面容素朗,恍若月华初生。
“郡主,又见面了。”她愣了愣,听到那人低沉的声音。
闫风识看着萧娇,几不可察地蹙起眉。
今早,他刚醒,余大就来报,说是停尸的道观里进了贼。这贼跟着他们去了城郊乱坟岗,又一路尾随至道观。昨夜,余大故意走远,想看这贼要干什么,没想到居然是打着盗尸的主意。亏得敛事下手快,将这些贼人一网打尽。
然而到了道观,闫风识才发现,所谓的贼人,却是宣城郡主。
先是玉肌阁,后是道观。这郡主……到底要干什么?
闫风识敛神,翻开手旁文卷。
"阿牤,流民之子,两年前双亲去世,遂混迹大油坊,后加入帮闲。三月前,帮中领头三人因滋事罪被抓入狱,余阿牤与幼童阿丁。前日,阿丁在龟山尹府后宅因偷食狗肉至死,阿牤不知所踪,至昨夜现于敛尸房外,意欲不明。"
闫风识从卷轴中抬眼,日光落到他睫羽,打下一爿阴翳,遮住了灰眸里的冷寒。
“郡主要不要解释一下?”
萧娇拍了拍衣袖,目光直视过去:“解释什么?”
一副冥顽不宁的模样,闫风识不介意点破:“郡主和大油坊巷的散人们关系匪浅,如今还欲帮着偷尸毁迹。”
萧娇拧眉,本来她记着阿婆的话,不想和大理寺一帮人起冲突,但这个闫风识未免太颠倒是非,什么叫做“偷尸毁迹”?
她柳眉一横,直接呛声:“我不过是帮着让小弟兄入土为安,谁知你们大理寺还偷运走尸体,我来是想看看你们到底要干什么。所以这句话该我问你,解释一下呗,少卿大人。”
闫风识微微一动,阳光透过他肩骨落到身后,他的脸浸在昏暗中,眉眼淡淡,眸光如冰。
“他们是中毒而亡。”闫风识盯着她,一字一顿,“是和我表妹唐慧怜一样的毒。”
萧娇一滞,不是因为他的话,而是那双眼睛。
她尽量忽略心底的异样感,顿了顿道:“所以又如何?闫少卿将我关了一夜,难不成以为,我就是下毒凶手?”
闫风识不答反问:“唐慧怜,帮闲童子,他们死前都和你有过关联。你如何解释?”
萧娇简直要气笑了:“首先,我并不认识唐慧怜,她的死和我有何关联?其次,死去的童子,的确是我认的弟兄,但他是因吃死狗肉而死,且他死时,我并不在场,又如何与我相关联?难道,大理寺断案就是如此不分青红皂白?!”
闫风识顿了一息,眼神幽暗:“死掉的黄狗亦中了毒,且死前到过卢氏别苑,这两件案子看似独立,其实可以串联起来。尹府仆从说,那条黄狗怕生,对人从来犬吠不休,更不轻易接近人,可独独离开卢氏别苑时,却对郡主特别喜欢。”
黄狗?
萧娇闷头想了阵,才终于记起这件事来。那条黄狗……
她皱了皱眉头:“那狗我的确见过,不过不是在宴席当天,而是第二天在卢氏别苑门口碰到你之后,且我从未碰它,总不能它在我身旁站了会,舔了几口浑泥水,就要赖我在泥水里下毒吧?”
闫风识一顿,有什么从脑中迅速闪过,但他再想回忆时,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萧娇见他不说话,更进一步道:“且捉贼捉赃,大理寺怀疑人,不能靠瞎猜,总得有证据,你们的证据呢?我的吉……玉镯现在还被你扣着呢,难道里面也藏有毒?”
闫风识心中一动,脑中拨云散雾般清朗,他想起来了!
为什么萧娇的杯中有毒,为什么黄狗会中毒死……
那只玉镯,那颗曾经掉进泥水里的墨玉珠,或许才是解答这些疑问的关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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