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以法治国,在大盛朝,最忌鬼怪一说。
萧娇眸子转动,问:“鬼?玉肌阁哪来的鬼?”
红尘万丈中,妓阁最具烟尘之气,便是有鬼,只怕也不敢来。
青汀垂下眼,睫羽微颤,好半晌才说:“……我也说不清楚,只是半夜里,常看到阁内有影子晃,起初我以为是风灯的残影,但后来……”
“后来如何?”萧娇问。
青汀蹙眉,不自觉握紧了手:“后来,也是我遇到陆郎君的那天……那天,因客人醉酒污地,我擦拭到很晚,等我忙完,阁内早已停了歌舞,走廊里灯火熄了大半,只余木梯口一盏降刍纱灯,我循着昏暗的灯影下楼,却发现……”她顿了下,咽了咽口沫。
萧娇正听得关键处,也不忙催她。等了片刻,青汀忽抬眼,目光幽若飘忽:“我看到一群舞伶,自大堂穿行而过,她们面容呆滞,一个接着一个,行走间整齐划一,那个样子,活像被什么噬了魂……”
萧娇慢慢拧起眉头。
青汀的话仍在继续:“那夜过后,我并没有对人说起,那群舞伶,第二日依旧出现在阁中,我故意和她们说话,她们的举止言行和往常一般无二,那时我想,大概是我多心了……一连几日,都很平静,直到前夜——”
“那夜,我本不该留在阁内,但很奇怪,一种莫名的感觉告诉我,那夜将会发生不一样的事情……我留下来,躲到后半夜,阁内依次熄了灯火,我从木梯口向下望,果然,又出现了一群舞伶,她们如同之前一般行如木偶,但却有一点微异……我听到,她们开口哼着一首歌,那歌声低沉,近似呢喃,我实在无法辨析……她们穿过大堂,去到后舍,我偷偷跟在她们身后,我看到她们进了一间屋。”
“那条甬道实在太黑,我担心被人发现,就没有再跟过去。那间屋里发生了什么,我亦无法知晓,但我总觉得,我阿姊的失踪,和这一群怪异的舞伶女之间定有关系……”
萧娇望着她闪动的眼眸,不做声。
青汀的一席话,实在出人意料。玉肌阁……她缓缓闭上眼。
这时,忽听门外叫了声女郎。萧娇倏尔回头,采薇站在门口:“陆武卫与闫少卿到观中了。”
萧娇点头,让青汀好好休息,勿要多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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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霖一早便接到消息。他到达灵泽山脚时,适逢闫风识一队车行,原来今日是唐慧怜出殡日。唐慧怜的墓地,选在闫氏陪庄,正落于灵泽山脚。
闫月之被闫风容扶着,面色寡白,形销体瘦,落棺之时,她已晕过去一回,此时见到陆霖,扯着嘴角挤出一抹笑,比哭还难看。陆霖拍拍闫风识,两人自旁侧说话。
闫风识听闻陆霁受伤后,心中微惊,又听是为宣城郡主所救,不免拧眉,道:“昨夜我见表弟的样子,应是和人有约,为何会……”陆霖也不解,隧与闫风识一道上山。
到了道内,道童带他们至陆霁厢房。陆霁正闲得数墙角蚂蚁,忽见大哥,“咦”了声,又看向他身后。
陆霖将手一背,拉下脸来:“别看了,父亲没来,眼下还未得知你消息。”
陆霁知这是兄长帮他瞒着,又见陆霖身后的人是闫风识,笑嘻嘻道:“两位兄长怎一起……嘶,好痛……”
陆霖忙让他别乱动:“若非昨夜表弟告知,我也不会提前知会管事,恐怕这会父亲早知晓了,你要感谢,最该谢他。”
陆霁眨眼,露出两颗虎牙:“两位兄长都要谢。等哪天我伤好了,带两位去踏青游猎……”
陆霖敲了他一记爆栗:“还想着玩……”
陆霁怪嚷道:“轻些,轻些……大哥,我头也受伤了……”
闫风识站在一旁,看兄弟两人斗嘴,微拧的眉头渐渐松开,恍惚中,嘴角却露出一丝苦涩。
这时又听陆霖问道:“你一向身手不错,为何会受伤,听说还有一名女子,她是何人?”
陆霁眨眨眼,吞吞吐吐含混不清说了一通。陆霖再要打人,门口响起叩门声,有清亮女声道:“陆武卫,闫少卿。”
房中三人齐齐回头,门口站立一位黄衫女郎,面容妍丽,身姿楚楚,正是宣城郡主,萧娇。
陆霁瞬间噤声不语,陆霖与闫风识对望一眼,两人前后走出门外。
陆霖常在宫廷行走,对萧娇倒是不陌生,只是这位郡主太过得宠,性子也十足倨傲,他听府里姊妹说,萧娇从未主动和她们讲过话,如今,不光救下小弟,还请来庐中翁诊治。这郡主背后的意图,他实在捉摸不透。
观内清幽,不时有道童路过,向几人瞥来一眼。萧娇开门见山,将昨夜所见简单讲述了一遍,见陆霖拱手道谢,只微抬眉头,道:“不过举手之劳,灵泽山灵气之地,染上血污不免坏了福泽,换旁人我也会救。”
陆霖沉默,萧娇又扬起下巴,冲闫风识一点。
这是,要单独谈话的意思?
陆霖狐疑地看了两人一眼,抱拳离开。
风送来野花馨香,几尺之外,蛱蝶飞舞,正是热闹。萧娇嗅了几下花香,才将早已准备的腹稿徐徐说出。
方才她听了青汀的讲述后,前后想了一通,才觉得那日写下字条的人并非真要跟她说阿娘的死因,她是被字条上的信息干扰,先入为主地认为那人掌握阿娘死因的秘密,若,那人只是利用这一点呢,他的目的就变成让萧娇那夜去玉肌阁。
为什么非要那夜去玉肌阁?
难道……
是为了让萧娇看到午夜惊魂的那一幕?
她直觉,在舞伶最后进的屋里,一定有什么要命的东西。而据青汀所说,玉肌阁内并不是每夜都会上演那一幕,只在特定的几日里。她想,与其贸然而行,不如让大理寺先去探探风,若里面有危险,她也可全身而退。
闫风识静默而立,听眼前女郎说着她的推测。她说,青汀和陆霁是因窥视到玉肌阁诡秘才被人追杀,那个诡秘……
闫风识听萧娇描述,不觉蹙起眉。
“玉肌阁建于元帝初年,一度只是个普通妓坊,然就在先帝时期,却突然易主,不仅变更经营方式,还放了大批妓子,此后更是名声大噪,一跃为清阁之首,每天迎接八方来客。它幕后之主,至今无人知晓。若是有人借清阁名头,暗地里进行什么不可告人之事……你知道,太后仁慈,素见不得女子悲苦,她若知晓金陵里还有这样的骇事……”
闫风识见一只粉蝶飞到近旁,留连起舞,他想,蝴蝶破茧而生,只为世人眼中飞舞的绚烂,那些舞伶,何尝不是蝴蝶。但,纵使微如芥子,她们也是鲜活的生命……
他虽不清楚萧娇为何要将这些告知他,心下却已有了打算。
萧娇见他灰眸冷淡,也不知他听清没有,正想再说,闫风识已先开口:“郡主所言,臣已明晰,此事尚无十足证据,大理寺不能妄下搜捕。”
萧娇抿唇。这人怎如此死板,只是让他暗地里观察,谁说要下令搜捕了?
她急得抠头,闫风识又淡淡道:“不过,此事的确怪异。”他看了萧娇一眼,“我会命人严加注意,若有异常,希望郡主……能转禀太后。”
萧娇一愣。
这人就不能一口气将话说完吗。不过,目的已达到,萧娇也懒得再纠结,她颇为郑重道:“闫少卿,虽然你我此前……并不怎么愉快,但这一次,望可以尽弃前嫌。”
闫风识眸光微动,仍是淡淡拱了拱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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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廊下,陆霖却没进屋,只靠在梁柱前直盯着墙角看。他望去,是一队蚂蚁,密密麻麻,好似要搬家。
这对兄弟性子不同,嗜好却有些相像。
闫风识没有打断他,静静站立一侧,忽见他指着蚂蚁道:“表弟,父亲曾说,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你看,连区区蝼蚁,也知道搬家躲避即将到来的风雨……”
闫风识知道他是话中有话,果然,默了半晌,陆霖又道:“曾经我以为,臣子便应死忠,忠于陛下,忠于大盛。我四岁习武,为的也是有一天报效朝廷。先贤曰,‘君子群而不党,小人党而不群’,但我入朝堂后,却眼见朝廷上下结党营私,侨姓世家为巩固权力,大肆排除异己,眼下大司马虽闲居于家,但暗中动作频频,不仅安插亲信收编流民,还意欲拉拢其他世族,各部中已有不少中立派被傅党拉拢。”他微仰头,眼中一片萧索,“如今,北戎之所以未进犯,得益于多年来党群制衡钳制,若这一平衡打破……恐怕,数载间,祸乱将之……”
闫风识默然。侨姓世家与南地世族素来泾渭分明,分庭抗礼许久,如今傅氏以军功独揽朝政,已引众侨姓世族忌惮,他与陆氏身处其中,虽不愿结党,却早已身不由己。
闫风识抬头,才见乌云越卷越厚,寂寥廖的天边已无新阳踪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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