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墙威威,庄严肃穆。
后宫长禧宫,太后谢氏卧榻假寐。她气度雍容,身材丰盈,只眉间微拧,似有不适。周围侍女小心打着蒲扇,大气也不敢出。
这时却听内官来报,道宣城郡主来了。
谢氏这才张开眼,原先蹙着的眉略略松开。侍女们长出了一口气。
少顷,黄衫女郎夭夭身影,出现在门口。
“阿婆,阿狸拜见。”
谢氏眉眼带笑,招招手:“快进来,外面日头大。”
萧娇一进内室,便发觉不对。
“阿婆,几日未进宫,您就瘦了不少,发生了何事?”
谢氏揉揉萧娇鸡蛋白面庞,拍着她的手道:“阿婆无事,只是想阿狸了,故而唤你来,现在你在阿婆身边,什么都好了。”
萧娇显然不信,但见她神色疲乏,便道:“那阿婆躺好,我替阿婆按按肩。”
谢氏寝殿置了冰桶,纵使外面酷暑,热气也绝渡不到里面来。萧娇臂上瘙痒消弭,她拢好衣袖,推拿一阵,愈发得心应手,也没感觉累,只暗道阿婆房间甚为舒爽,回头她也让采薇置办几个冰桶,晚上准能睡个好觉。
她在心中合计,不期然听谢氏笑道:“阿狸这套手法,日后的郎君可有福了。”
萧娇抬头,只见谢氏满脸慈祥,不复之前疲态,她略放心,故作嗔恼道:“阿婆也取笑我。”
谢氏只笑笑,片刻后忽道:“听说你昨儿惹上了大理寺?”
萧娇恍然,难怪一早太后要将自己召进宫,原来是听说了这事。
她也不遮掩,低声道:“是昨日曲水宴上死了个女郎,正是大理寺闫少卿的表妹……此事虽与我无关,但大理寺诸人当真无礼,说是查案,却扣下了我的私物。”
萧娇不敢说那私物是什么,让阿婆知道吉宇玉镯不但扣下了,还弄坏了,大理寺怕是要遭殃。
闫风识虽面目可憎,但其人还算秉公办事。萧娇没想让他倒大霉。
谢氏凝目端详。这些年她养着萧娇,自然清楚她性子骄纵,前些日子因戏耍庾氏女,就被人抓住过小辫子。不过,萧娇顽劣归顽劣,底子还是良善的。曲水宴席出的命案,决然与她无关。只是,一次两次涉及大理寺,到底于她声名有碍……
谢氏觉得有必要告诫一二:“大理寺办案有他们的章程,纵使陛下也不好过多干涉,你既牵涉进了案子,他们依律查检,也无可非议。不过,你的性子的确该收收了,这些年……唉,都怪我,把你宠太过了……”
太后教诲谆谆,话说到末了,俨然要将罪责揽在自己身上,萧娇起先还乖顺点头,后来慢慢涨红脸,羞愧低头:“怎能怪阿婆,是阿狸不对,罔顾您平日教诲。今后,阿狸定当谨言慎行,躬身自省……”
谢氏摸摸她的小脑袋,长长“唔”了一声,等了会,指着一旁木凳上漆盘道:“这是岭南新进献的杨梅,阿土听说你今日要来,特意命人送来。”
阿土(即老虎别称)是当今天子的小名,听说卫珩当初生下来时瘦瘦巴巴,宫人都以为其活不长,后来谢氏将他养于名下,便依萧娇的阿狸取了阿土这个小名。
萧娇抿唇,暗道:阿土阿土,虽然叫着难听,但好歹是大猫,比她这个小狸猫还威风些。
萧娇的腹议是有缘由的。卫珩虽然名义上是她舅父,但年岁比她还小几月,且他生母位卑,当年同住长禧宫时,她没少欺负这只大猫。只是后来……
萧娇盯着杨梅看,谢氏诧异:“阿狸,怎不吃?”
萧娇回神,暂时压下心中所思。漆盘上的杨梅红润润,吃下去口舌生津。婆孙俩就着杨梅说了些许话,话题不知不觉转到世族子上来。
“……阿婆明里暗里瞧着,世族里就属裴二郎、庾五郎和沈八郎最为才俊,裴二郎与庾五郞都已出仕,听阿土说,才干很不错,沈八郎目前虽未奉职,但为人忠厚进取,也很是不错……”
萧娇不自在地塌下腰。自她及笄以来,谢氏便暗地注意起适龄的未婚世家子,目的为何,她焉能不知?但阿婆口中翻来翻去,左右不过裴氏、庾氏与沈氏。这三大氏族固然实力雄厚,但论世族之首,当然非太后母族谢氏莫属。当初盛元帝下江东建都,正是依靠当时谢氏在江左的支持。为感念谢氏效忠之义,盛元帝娶谢氏女为妻,又以要职予谢氏诸人,至如今,朝堂内外,已尽布谢氏族人。
但阿婆为何从不提谢氏儿郎?萧娇舔舔唇,只觉口舌干涩:“阿婆,金陵虽才俊之薮,但我觉得谢氏才是清贵至极……”
太后笑:“谢氏自然极好,只是……你几个表兄已有家室,未成婚的,要么太小,要么太混……”谢氏叹息,似乎也在为家族未有合适的儿郎而扼腕。
萧娇一颗心跳到嗓子眼。谢氏如今未成婚的只有二房三郎和四房八郎,八郎年仅五岁,的确年岁尚小,至于谢三郎,约莫就是阿婆口中的太混了。
萧娇抿唇,她并不认同用太混形容谢空,正努力找寻措辞,就听阿婆忽道:“说到青年才俊,我倒想到一人,若非的确才华卓绝,当年大哥也不会举荐他——”
见萧娇蹙眉,又笑道:“你应该见过,就是这次主审案件的大理寺少卿,闫风识。”
哈?
萧娇猝不及防。脑中一下从谢三郎那张神清骨秀的神仙面容过渡到灰眼阎罗,冷不丁打了个寒突。
“他……纵使有些才华,但人也太冷厉了,尤其那双眼睛看过来……”
谢氏收了笑意:“关于他的谣言,阿婆也听说过,‘灰瞳召鬼,血亲死绝’,真是可笑,世人浅陋,以貌取人,将父母的死归于一个孩童身上,妄加骂名,殊不知他才是最可怜……”
见萧娇不解,太后叹口气:“此事说来话长……当年他父母原本是一对恩爱伉俪,后来怀上他,却不知为何他娘性情大变,终日恍惚,有一次居然偷偷饮下堕子汤……也是这孩子命大,最后还是活下来。但生下她后,他娘精神更不好,对这孩子非打即骂,又将他锁在下人房里,不给饭吃。”
萧娇听得呆住,她不可置信地开口:“啊?居然有这样的娘……那他阿耶呢,不管他吗?”
太后摇头:“他父亲,后来沉迷求仙问道,家中大小事一概不理……大约这孩子六七岁时,他娘疯病发作,一头撞石柱上,人就去了,没过几年,他父亲也因误服丹药,失足跌落水池。可怜这孩子,无父无母,半大一点,就要强撑起整个府邸,还要照顾幼妹……”
萧娇听得心头发酸。她想起自己的娘,她阿娘也在她六岁时离开了她,阿耶虽然没有求仙问道,但却另有新欢爱子……若不是有阿婆,她恐怕也是孤零零一人,在哪处偏房破屋里挨饿受冻呢。
谢氏见萧娇心绪低落,略略一想,便明白过来,她这是以人度己了……萧鼎与萧娇父女不和久矣,说到底,她这个太后也有责任,当初若不是她将萧娇接到宫里,或许这对父女也不会像如今这样形同陌路,相互憎怨。
谢氏拍萧娇手,问:“你和你父亲还生分着?”
萧娇撇嘴:“萧府门前车水马龙,萧尚书日理万机,哪有时间见我这个只会给他抹黑的女儿……”
“你呀……”谢氏摇头。她寻思:萧娇不肯低头,他们父女问题便永远无解。看来,也不能多指望萧氏,她这老身尚且康健,那么就多费心思,替阿狸寻个得力夫家罢了……庾氏、裴氏、沈氏固然是目前首屈一指的士族,但庾氏清净无为,沈氏又过于激进,裴氏倒中立,然最近常出入大司马府,且得多加观察……
想到大司马府,谢氏又是一阵头疼,她拧了拧眉心,阖上眼。萧娇见状,知道阿婆是乏了,故轻手轻脚下榻,慢慢退出内室。等到了外间,确定已听不到,才挥手唤了个内官来:“最近宫中可有事发生?”
方才她看得清楚,阿婆虽面如往常,但却心事重重,时有惝恍。内官矮着身,放低声音道:“郡主猜得没错,前些日子,陛下与大司马就是否攻打司州起了分歧,听说大司马当场脸色不虞,前日更请病在家未来上朝。太后让陛下亲自去司马府探病,将大司马请回朝,然陛下却执意不肯。太后这几日便是忧心此事。”
萧娇蹙眉望向窗外。大司马,傅煊,吴郡人,于先帝时靠军功起家,素有战神之名,此人治军严谨,赏罚分明,拥护者甚多,但为人颇为桀骜,听说时常在朝会反驳皇帝,弄得皇帝下不来台……
“郡主素与陛下亲厚,不若郡主去劝劝?”内官笑得谄媚。
萧娇看着廊下一只飞蚊飞进飞出,只觉一个头两个大。让她去劝陛下……萧娇心底是极不情愿的。她伸手一抓,再摊手,手心一点血红。这血,不知是旁人的,还是她自己的?
萧娇内心嫌恶。拍死了蚊子,总归是见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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