闫风识走到河边时,数十个署役正在翘首遥望,眼中俱流露出惊骇之色。他微微仰头,向着众人寻望处看去。
这一日,天朗气清,三仙河上无波无澜,迷雾散去,平野烟收。山水相连,像一幅幅巨制的水墨画。然而,在云天之间,隐约见到一些模糊的墨点,像是被人无意泼洒上去,那些墨点起先不甚明晰,而后慢慢扩散,愈来愈清晰。闫风识忽地心中一滞。
他看到,云中那些涌动的,并非黑点,而是一座山。
那山浓翠得发黑发稠,其中万叶千枝,都仿似有了生命一般,在拼命地起舞跳跃,状若癫狂。
在众人惊异声中,萧娇却猛地后退一步,靠在采薇身上。
“女郎,你怎么了?”采薇拧眉,她发觉萧娇浑身颤抖。
萧娇没有说话,她紧紧盯着天边。很快,那些涌动的墨色汇集起来,愈来愈浓,愈来愈厚,而后山峰消散不见,一棵奇高的古树耸立出来。
那是……
萧娇屏住呼吸。方才还在惊呼的人也纷纷闭口。
那是怎样的一棵树啊,树冠与云天连成一片,仿似整个天空都融进它躯干里,它屹立于天地间,带着远古神秘而鬼魅的气息,看得人心头发怵。
就在这时,清风吹过,云海涣散,墨影瞬间消失,远天再次恢复澄净。众人这才反应过来,低语纷纷。
“刚刚那是什么?”
“好像是树。”
“不对,那是神迹,是三仙河仙人显灵……”
萧娇紧抿唇角,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
方才那棵树,她看得清清楚楚,和梦中出现的树一般无二。
为什么会这样,难道梦中树是真实存在的?但方才那个……又是什么呢?
嘈嘈话音中,忽听得有人道:“诸位大人不必惊慌,方才那个只是蜃景。”
众人回头,船夫周伯从篝火旁走来,满手泥糊。
“蜃景是什么?”一个署役问。
周伯在水边洗净了手,这才指着天边道:“云里出现的那些都不是真的,只是远处照过来的影子哩。”
“既然是照来之影,也就是说,云中之物在旁的地方是真切存在的。”闫风识沉默半晌,突然出口道。
周伯点头,笑道:“大人,您说得没错,不过,这些影子的实体大多很远,且也小上许多。之前我就见过云间现出一排排举着牛头走动的人队,打听了才知道原来那天是三仙河下游祭祀河神。”
署役恍然唏嘘。三仙河下游离此地少说也有百里之遥,能将如此远之景映照其上,看来三仙河内果然玄妙。
众人还在对河兴叹,萧娇背后却出了层冷汗。照船夫所说,云中之景果然在现实中存在,那么梦中的树和云间的树也的确能在现实中寻到。她蓦然打了个冷噤。
采薇扶着她,再度担忧问道:“女郎,可是昨夜着凉了?”
闫风识回过身,目光落于萧娇面上。她脸色苍白,连唇都淡无血色,整个人仿佛愣住一般,一动不动。
“你,怎么了?”闫风识看她半晌,忍不住开口道。
他一出声,周围还在仰头望天的署役们纷纷扭头。萧娇勉强将自己从惊惧里拔离出,她望着闫风识略带关切的眼眸,慢慢站直身子。
“无事,只是为方才之景所惑。”
她开口,声音低哑。
采薇长吁一口气:“女郎,你无事就好,婢子扶您回去坐会。”
萧娇垂下眸子,也不看众人各异的目光,由采薇扶着慢慢往回走。
因今日天晴,吃罢早饭,闫风识便派出几名署役往仙人峰深处探查。这一路来,他处处留意,除了落在长沙郡他房中的那封信笺,始终再没发现陆霁留下的消息。昨夜他反复查览地图,发现仙人峰附近乃是陆路去到巫山的最快之径,如果陆霁弃水路而选择陆路,最可能选择上岸的地点也是仙人峰。
果然,搜寻没多久,署役就回报在密林深处有发现。闫风识赶到那儿,徐二指着山脚避风处的一块大石道:“大人,您看。”
闫风识凝眸,在大石背后,有一道星形标记,这是大理寺用以联络的独有标记,除此以外,大石周围还清理出一团残留灰烬,应是有人在此地停留歇息过。如此看,陆霁果真来过此地。
闫风识抬眸,目光望向更深处,仙人峰山势陡峻,行路艰难,也不知眼下陆霁到了哪里?
他回到营地,怀墨刚好收拾完行李,他走到闫风识身边,卧蚕眉一拧:“郎君,您真要送郡主走哇?”
闫风识抬眸,萧娇坐在营地旁的大树下,正和周伯说着什么,她的面容已不复之前苍白,然而颦蹙的眉心还是泻出了几分心事,她望着周伯,时而启唇开口,时而端凝而听。闫风识在原地站了半晌,终是提步行去。
走到近旁,才听见周伯的声音:“……三仙河绵延千里,山中也多异木奇草,您说的那种树,在这里并不少见,它是一种古枫,我们渔家常用来做船,这种枫木船质轻不沉,只要它下水,就保出行风平浪静。三仙河旁不少村子里将它作神树供奉呢……”
“古枫……”萧娇喃喃,顿了片刻后问道:“它是否还有一个名,叫做……血枫?”
周伯思索一阵,茫然摇头。闫风识眉头一沉,微微咳嗽一声。
萧娇抬眸,见到闫风识,止声站起来,周伯见闫风识似有话说,忙托词离开。
他一走,便只剩两人。萧娇等了一阵,见闫风识并不开口,不禁再次抬眸。
闫风识立在她面前,并没看她,双眼盯着远处山峦,似有所思。他的睫羽很长,是一般男子少有的,浓密的睫羽如盖,在他眼底投下一层薄纱纱灰影。萧娇不觉看出了神,等反应过来时,闫风识已经转过头,凝眸看她。
阳光下,他的瞳仁更淡了几分,倒显出若梦似幻的不真实感。
闫风识睫羽微动,开口道:“郡主,我曾借览官牍,亦从书中看到过关于‘血枫’的记载,书上说血枫之果蜜炼后则化为三月春。既然三月春源自巫山,那么血枫树自然也出自巫山。我不知你为何要打听这些,但很显然,这种血枫树绝非寻常村落供奉的古枫。若你是因此好奇而来,完全没有必要。”
萧娇扬眉,道:“为何?”
闫风识目光挪到她身后,远处,两三个署役正在河边捕鱼,溅起水花朵朵。
“天地孕育万物,万物皆有其道。譬如这三仙河,流淌了千万年间,潮起潮落,雾聚雾散,是它的自然之道,人不入其内,亦不会被雾气所困。同样的道理,血枫之果,乃至仙人皮,这些东西本就是自然而生,亦非它们本身有害。”
“不是它们本身有害……”萧娇蹙起眉,“你的意思是,这一切事物背后,乃是因人介入。”
闫风识点头:“这也是我最担心的一点。有人借巫山奇物,正在秘密进行某种勾当,我想,血枫若真是生产这些奇物的源头,那么,巫山之内必会有那些人留下的人手。这也是我此行的目的所在。”
“所以我并不是阻拦郡主进巫山,而是不希望你牵扯进来。”
闫风识淡淡道。
萧娇却愣住了。而后,一股酸胀的热流从心底最深处往外蔓延,心也不由得砰砰直跳。
他,是在担心自己?
闫风识凝着她,却见她先是一愣,而后面颊微红,整个人竟有些慌乱,不由再次放轻了声音:“郡主莫怕,眼下并未进入巫山,是不会有事的。等吃完午饭,我便派人送你回去,宣城郡守与我有旧,我已准备好书信,届时他亦会为你打理好一切,不会有人怀疑你出过宣城的。”
萧娇又是一愣。昨夜,她曾于睡梦中起来过一回。那时,夜已深沉,营地周围的帐篷里传来署役此消彼长的呼噜声,她实在难以入睡,便轻撩开帐帘。她本欲出去走走,却看见闫风识还坐在篝火旁,正提笔写着什么。那时,她心中委屈甚胜,只看了两眼便放下帐帘,重新钻回寝被里。
现在想来,他那时应是在给宣城郡守写信罢。萧娇抿了抿唇,抬头望了他一眼。
闫风识本就是清瘦之身,眼下他从金陵行到这里,大概也是日夜奔波,劳累困顿,整个人亦瘦了不少,下颌上冒出了青青胡渣。即便如此,昨夜他却为了她大半夜还在写信。
萧娇心中半是甜蜜半是懊悔,她轻轻道:“闫大人,昨夜我语气也不太好,我向你道歉。不过,巫山凶险,你也要注意安全。”
闫风识一顿,面前的女子螓首低垂,低语间,温雅柔媚。霎那间,若风吹过,漾起心间涟漪。
极为陌生的感觉。
闫风识几不可察地蹙了蹙眉,默了半晌,还没开口,就听怀墨登登跑来,叫道:“郎君,徐二抓到了好大一条鱼,我们——”跑到近旁,却停下来,奇道,“咦,郎君,你脸怎么了?”
闫风识转过身,看也没看他,快步离开。
怀墨摸了摸头,笑嘻嘻转过脸:“郡主,你莫见怪,我家郎君就是这样,别看他面上寒厉,其实心里想的可多了,也很会关心人。”
“怀墨,还不过来。”远处飘来闫风识厉喝。
怀墨撇撇嘴,朝萧娇躬了躬身,再次登登跑过去。
萧娇望着远处那道清隽身影,抿了抿唇,笑容却偷揶绽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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