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介醒来时,四周黑魆幽暗,仿若梦境般迷蒙。他动了动手脚,发现手脚像被束住,难以挪动,但身上明明什么也没有,正疑惑时,兀地里,黑暗中不知何时燃起了烛光。他盯着烛光看,烛火飘忽,从一个变成两个,又从两个变成更多,视野里仿佛都是一闪闪的烛火,他脑子也像被人错拽拉扯,混沌杂乱,慢慢什么也感觉不到了。
就在他阖眼的刹那,黑暗里走出来一人。陆霁手执银针,挑了下灯芯,烛光倏然大亮。他走到榻前,推了孙介一把,见他没有反应,遂将手中银针在其头顶三穴各扎一下,少顷,便见孙介睁开眼皮,目无焦距地看着前方。
这是陆霁从前混迹金陵时跟一个方士学来的定魂术,在活人头顶三穴扎针,能令他在无知无觉下吐露真言。因方术与巫蛊被当今天子厌恶,所以至今知道陆霁能使用这套术法的人屈指可数。
闫风识自一侧走来,在孙介面前站定。他身量欣长,这一站定直接将孙介笼在阴影里。而他面前,孙介仍痴愣发呆,浑不知眼前发生何事。闫风识以目光示意,见陆霁点头,便知术法已成,略一思量,问出第一个问题。
“三月春是何物,你可知晓?”
孙介呆滞的眼珠微微一转,顿了数息,他张开嘴,慢慢吐出两字:“知道。”
闫风识眉心一突,又问:“你手中可有此物?”
孙介仍旧慢吞吞道:“没有。”
没有?
“那谁有此物?”
孙介呆愣愣,好半晌才“啊”了声,似乎不能理解这问话。
闫风识蹙眉,旁边陆霁早等得不耐烦,他厉声一喝:“把你知道的关于三月春的所有,全部说出来!”
孙介依旧梦游般,顿了顿,肥肠嘴开合,一字一字往外吐。他的话不长,不过片刻,便已说毕。
这下轮到陆霁“啊”出声,转过头道:“表兄,孙药王这……他知道的也没多少哇,亏我们大费周章把他弄来。”
闫风识凝眸,将孙介略显迟滞的话语一字一句揣摩分析。他的大意是说,三月春出自苗疆,在当地为圣物,只有苗巫才有。此前闫风识曾问过医正署,三月春一词的确自苗疆传出,但医正们俱只闻其名,未知其物,连中毒后的症状,也是从一本巫医手记中得知。
孙介的话与医正的话相互印证,也就是说三月春的确是罕见毒药,只有苗疆巫人才有。
但,如此不寻常之物,为何会出现在千里之遥的卢氏别苑里,凶手大费周章,仅仅是为了毒死一个无依无凭的女郎?
窗外夜枭飞过枝头,发出咕咕怪叫,陆霁忽然一个激灵,压着嗓音道:“表兄,说起苗巫……远在天边,近在眼前,金陵城倒曾有个……”,他以手指天,“开国圣母皇后——”
闫风识拧眉。
开国圣母皇后,元帝淑妃,最初的身份正是苗疆巫女……然圣人已逝,即便她曾经的身份再特殊,也和如今的案子无关,此刻提起亦有不敬之意。
闫风识本想提醒陆霁,心底却突划过一道念头:圣人虽已仙逝,但后代仍在,巫女之后,会不会也知晓些毒蛊巫术?
正思量间,门外骤然响起敲门声,声音轻缓,接连不绝。
闫风识与陆霁对视一眼,两人神色瞬间戒备。闫风识走到围屏后,陆霁以口型示意,顿了几息后,来到门边,拉开房门。
门外站着个端酒葫芦的粉衫酒伶。
她见门被拉开,先是一愣,随后扬起笑容:“客官,我来添酒,您……”
她朝室内望寻,陆霁本想说不用,又想起什么,走到蒲榻前扶起孙介,打了个酒嗝呵呵一笑:“这位胖老兄,方才我俩一见如故,正商量到他那头喝酒,见见他的弟兄们,他在……虚……”
酒伶会意,体贴答:“可是虚白?”
陆霁粲然笑道:“正是,我于此处不熟,阿姊带我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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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上房门,闫风识从围屏后走出。他仰望窗外,弯月薄凉,万户沉寂。
虽然药王孙这里并没有多少线索,但今夜也并不算枉来。他替自己倒了一杯酒,金盘露果真醇香,却不能让他沉醉。他想起之前的推测,眼睫一动,眸子如夜深沉:若是下毒的人是萧娇,为何她的杯中也有毒药?那个女郎……
脑中不禁回想起头两次遇见萧娇的场景,她一颦一嗔都是那么鲜活,十足不像个狠厉歹毒之辈……
他自酌片刻,陆霁还未回来。他知他虽性子跳脱,但行事却十分谨慎,因此并不担心他于此处出什么岔子。果然等了会,陆霁回来了。
闫风识搁下酒杯,以眼神询问,陆霁满脸幽怨朝蒲垫躺,躺下又起身,嫌弃似地拂开底下蒲垫,从一旁拿了个新的重新垫下,方满意落座。
一开口就跟闫风识诉苦:“那孙药王酒品真不行,不就多灌了他几口,不但朝人嚷嚷,还吐人一身……”
闫风识瞥他翠得冒水的新衫:“吐你身上了?”
“怎么可能。”陆霁一扬眉,“就是可怜了带路酒伶……”
闫风识罕见他语气惆怅,再凝眸,又听他喃喃道:“头顶那个蜻蜓钗挺别致,折了,可惜可惜……”
这人何时对珠钗感兴趣了?
闫风识无语,起身道:“回去了。”
陆霁才摊开酒杯,闻言摆摆手:“今夜我就在此,孙药王还未醒酒,我得盯着以防万一,反正这里有床,也能撮合一晚,回去了老头闻我一身酒气,反而坏事。”他笑嘻嘻朝闫风识拱手,“表兄,就烦你随便扯个谎,别让老头知道我在此过夜就行。”
……
闫风识下楼时,楼下歌舞未歇。玉肌阁虽是妓阁,但以雅著称,这里的伶人不卖身,以琴舞待客,且来去自由,不受身契约束。闫风识循着楼梯向下,丝竹弦乐愈发靡丽酥软,与二楼的幽宁清雅浑然不同。
他寻了几眼,找到先前领路的龟奴,掏出一贯铜钱递给他:“与我来的小兄弟喝醉了酒,要在室内歇一晚,他喜静,烦请不要打扰。”
龟奴乐呵呵收下,闫风识仰头,只看见楼梯拐角处绛纱灯飘荡,顿了顿,又道:“那隔壁柔驰房,是否有人?”
龟奴摆手,道客人已走一会了。
闫风识颔首,提步走出阁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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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娇从走廊拐角探出身。
方才她本欲回去,但临走时又改了主意。她想既然浪费了一个时辰,不如再等等,如果真有人故意戏耍她,那人也该过来看看成果吧,就像撒网下饵,也该瞧瞧鱼儿在网中挣扎受困的样子,不然,这一切岂非没有意义?
于是,她假意走人,顺道将竹蜻蜓放在隔壁门口,在伶人们眼皮下兜了个圈后再次悄然转身。也是幸运,拐角处恰有个放杂物的槅间,里面尘灰四落,应是鲜有人来,槅门与墙壁的连接处正巧有可藏一人的暗角,可透过槅门镂孔望向外间。
她刚刚便是藏身于此。萧娇的想法很简单,她只要找到那个人就好,她要看看,到底是谁竟敢戏耍她。
可是很奇怪,等到隔壁房的客人走了,她都没有看到可疑的人,廊里来来往往,只有个酒伶弯腰捡起竹蜻蜓,不过很快又丢开了。
萧娇抱臂望天,长吁了口气。
难道是她误会了,那人并非戏耍她,而是真有事耽搁了?
萧娇皱眉……若是后者,那是否也意味着,有人真的知晓她阿娘当年之死的隐情……可是,事情已经过去十年,就连公主府的旧人也难寻踪迹,又会是谁知晓阿娘的死因?
萧娇望着壁角一张残破蛛网发愣,走廊上忽传来几道杂沓脚步声。她下意识缩肩望去,是几个身材魁梧的壮汉。其中一人她还有些眼熟,正是之前被隔壁青衫少年扶着走的黑脸大肚男。
这人好像醒酒了,摊饼一样的脸只剩上下唇开合,一路骂咧咧,走了几步,离拐角更近了,萧娇刚贴耳上去,脚步声倏地一停。
她心里一惊,忙扭头,透过缝隙望过去,那几人站在原地,像在商讨着什么。突然,大肚男以手捶胸,厉声喝了句:“真他娘丢人,你们几个,以后别跟着来!”
一人喏喏道:“老爷,那酒伶近身,我还以为……”
大肚男耸了耸肩,满身肥肉晃荡,“瞧你那龟孙样,酒伶能稀罕你,之前就叮嘱你们,这里不是一般妓院,少给我动歪心思。你明天寻个相似的钗子送过来,若坏了生意,小心我……”
那人嘀咕了一句,大肚男再没发话,几人快步走过拐角,下了楼。
萧娇从槅门后慢慢直起腰。
她方才听得分明,大肚男身后人说的是“劳什子蜻蜓钗,娘们就是麻烦”。
她自动忽略后面一句,脑中只有那句“劳什子蜻蜓钗”。
以蜻蜓为钗,在发饰里并不多见,而一个酒伶,佩戴蜻蜓发钗更属罕见。她心底一跳,蓦然涌出一个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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