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来信

柏林这几天的阳光真是难得可贵。老天爷太给面子,暑假刚开始就是好天气。

黎诗刚从穆勒教授的办公室出来。本以为假期可以缓口气,结果又有新安排。

“有杂志社向我约了篇文章,但我认为这个题目更适合你。一个月后给我初稿。”穆勒教授通知她。

“……”黎诗应该高兴的,可是她现在压力倍增。

餐厅的工作忙的脚不沾地,还要分配精力写文章,最重要的是她还是个半桶水。穆勒教授还是太看得起她了。

黎诗仰面靠在椅背上,湖面的风轻轻柔柔地吹得她有些犯困。忽然鼻尖一痒。

“我就知道是你。”

她睁开眼,毫不意外地看到苏庭舟正站在她身后,指尖还捏那根“罪魁祸首”的狗尾巴草,眉头微挑。

“你怎么在这?不会又是路过吧。”黎诗没好气地拍开他的手,“别玩了,很痒。”

苏庭舟顺势在她身旁坐下,长腿一伸占了老大地方,随手将那根狗尾巴草别在长椅的木缝里。他侧过头打量起她,语气是惯常的调侃:“我说,这才多久没见,餐厅的活儿这么辛苦?下巴都尖了。”

黎诗心里一紧,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颊,随即疑惑地看向他:“你怎么知道我去餐厅了?”她记得自己并没告诉他。

“黎同学。”他拖长语调,有种好心被当驴肝肺的不满,“大半个月不见人影,我担心向别人打听你的去向也很正常吧?”他顿了顿,忽然收了玩笑神色,“安娜说你最近忙得很。”

“黎诗,你要是手头紧,跟我开口就那么难?”

湖面风来,吹得岸边树梢沙沙作响。空气若有若无地好像被凝滞住了,连风都带不走。黎诗最怕他这种心直口快。她别开视线,盯着湖面上跳跃的光斑,声音高了些:“还好吧,尚在可控范围之内。要是真有麻烦我肯定找你!”接着她话锋一转,眯着眼睛,“这年头还有人上赶子借钱,你很可疑哦!”

看她伶牙俐齿的样子,苏庭舟无奈地笑了笑,也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行,不说这个。找你真有事。沈学姐和王学长他们,你认识的。他们毕业手续办完了,准备搭下周三的船回国。”

这消息让黎诗微微一怔:“这么快?”

苏庭舟语气也带上些许感慨:“是啊。这一走山高水长的,再见就难了。所以几个朋友商量着,趁这个周末一起去波茨坦聚一聚,算是给他们饯行。”他看向黎诗,笑道,“沾你的光,他们才叫我的。尤其是沈学姐,说上次你帮她翻译文献都没能好好谢谢你。”

“那是小事,沈学姐太客气了。”黎诗摆摆手,心里却因为这场即将到来的离别而蒙上一层阴影。近来,离开柏林回国的中国学生越来越多了。

“那就这么说定了,周六上午我来接你。”苏庭舟说着,又恢复了那副懒洋洋的样子,“你可别又因为打工放我鸽子。”

“知道了,知道了。”黎诗拉长声音应道,心里却在飞快计算着周六的排班,看来得想办法跟汉斯先生调个班才行。

苏庭舟看着她微微蹙起的眉头,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笑着站起身,拍了拍外套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走了,你继续在这儿晒太阳发呆吧。记得啊,周六。”

“不记得。”黎诗故意呛他。

看着他背影消失在林荫道尽头,黎诗重新靠回椅背,却找不到刚才那份闲适。望着湖面的光斑发呆,有些刺眼,思绪是一团乱麻。

在湖边又坐了一会,太阳渐渐落山,天转阴气温骤降,她决定打道回府。

回到家中,还没进门,就感觉到屋内的气氛与往常不同。布丽塔太太正在厨房和客厅之间忙碌地穿梭,嘴里哼着不成调的进行曲旋律,脸上带着一种近乎亢奋的红光。黎诗礼貌地打了声招呼,布丽塔太太只是心不在焉地“嗯”了两声,目光灼灼,显然沉浸在某种激动的情绪里。

“是卡尔来信了。”莉泽尔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将手中刚看完的信展示给她看,里面还附带着一张照片,年轻帅气的男孩穿着一身军装,眼神明亮坚定,显得神气十足,完全符合宣传画里“德意志青年”的理想形象。

“妈妈很高兴。”莉泽尔低声补充了一句,目光扫过仍在兴奋中忙碌的布丽塔太太,然后迅速收回,落在照片上哥哥的脸上,眼神里更多的是关切。

黎诗能察觉出她情绪不对,却不知道原因,于是在她身旁坐下,摸了摸她的肩。

这时门口传来一阵响动,是奥托先生回来了。他脱下沾着机油的外套,脸上带着一天重体力劳动后的疲惫。布丽塔太太立刻拿着信和照片迎了上去,声音高昂:“奥托,快看!我们的卡尔!他看起来多棒,简直像个真正的军官了!”

奥托先生接过照片,默默地端详了片刻。指腹在儿子年轻、朝气的脸庞上轻轻摩挲了一下,仿佛能透过相片触摸到儿子。他嘴角的线条柔和下来,甚至微微向上牵动,笑出声,露出欣慰的笑容:“好小子!”

他们开始想象着卡尔在军营里如何受器重,未来如何光耀门楣。因一张照片和几行字句燃起的欢腾,几乎要驱散日常的阴霾。

黎诗附和着笑了笑,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莉泽尔。她回到房间,坐在床上神情有些空洞。

黎诗轻轻拍了拍她的肩,柔声道:“莉泽尔,你怎么了?”

莉泽尔缓缓抬起头,那双清澈的眼睛里没有喜悦,蒙上一层阴霾。她看了眼黎诗,嘴唇微动:“我不知道……我只是觉得,有点害怕。”

她低下头,试图理清思绪。“所有人都在说,这是光荣的,是伟大的。爸爸妈妈也这么觉得。”她顿了顿,声音更低了,“可是,一想到卡尔穿着那身军装,要去很远的地方,我心里高兴不起来。”

她抬起眼,望向黎诗:“黎,战争不应该是很可怕的事情吗?为什么大家说起来都好像那只是一场游戏?”

“莉泽尔……”黎诗一时语塞,轻轻握住她的手,感觉到女孩指尖的冰凉,“你是个善良的姑娘。”

这句话似乎触动了她。莉泽尔的眼眶微微发红:“上周,舒尔茨家的汉斯也入伍了。他妈妈哭得晕了过去,可是街上的人却说她不爱自己的国家。”她的声音带着颤抖,“黎,我有时候会做噩梦,梦见卡尔,梦见……”

她没能说下去,在这座城市里,在这片被狂热情绪笼罩的土地上,莉泽尔的清醒反而成了一种负担。

战争当然是可怕的,即使是纪录片里那些模糊的黑白影像,也能让人感受到刻骨的恐惧。黎诗脑海里闪现出那些新闻片段,断壁残垣,长不大的孩童,还有那些永远等不到儿女归来的母亲。她不知该如何向莉泽尔解释,为什么总有人会选择将如此残酷的事情包装成荣耀。

黎诗沉默片刻,轻声说道:“记住你此刻的感受,莉泽尔。永远不要因为大多数人都那么说,就认为那一定是正确的。”她顿了顿,宽慰道,“对国家的热爱有很多种方式,关心家人的安全也是其中一种。”

楼下忽然传来布丽塔太太欢快的呼唤:“莉泽尔!快来帮妈妈准备晚餐,今晚我们要庆祝一下!”

莉泽尔迅速擦了下眼角,强迫自己挤出一个笑容:“我该下去了。”她站起身,走到门口时又回头看了黎诗一眼,那眼神复杂得让黎诗心头一紧。

黎诗独自坐在房间里,窗外传来邻居家收音机里激昂的进行曲,与布丽塔太太在厨房哼唱的调子奇异地重合在一起。无处不在的亢奋情绪像一张无形的网,笼罩整个柏林。

她走到书桌前,拿起那本尚未开始撰写的稿子大纲。笔在纸上停顿良久。最终还是没有写下那些想法,只抄录了几条随处可见的标语。窗外的广播声持续传来,她泄气地将稿纸折好扔进抽屉。

第二天在餐厅打工时,黎诗明显心不在焉。汉斯先生敏锐地察觉到了她的状态不对,在休息间隙关切地问道:“黎,你还好吗?看起来心事重重的。”

黎诗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以学业压力为由搪塞过去。她不能冒险谈论那些敏感的话题,即使是对一向和善的汉斯先生。

幸运的是,当黎诗提出周六调班的请求时,汉斯先生很爽快地答应了:“年轻人就该多和朋友聚聚。周六的班我安排别人,你好好玩。”

黎诗泪流满面:不管怎么样,值得庆幸的是她遇到了个好老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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