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光燎原,尸横遍野。
手中长枪已滑不可握,披身盔甲重比千斤,吾弃很慢很慢地喘了口气,尔后艰难挺直了脊背。
抬眸,眼前有三千在弦箭即发。
每一箭,都对准了吾弃。
这般浪费在自己身上了,也不知那视军储器械为亲生孩子的——许大将军瞧见了,会不会心疼得哭出声来。
似是想象到那个场面,吾弃蓦地,勾了下唇角。
……还挺滑稽。
只是,他这个笑显然出现得太不是时候。
因为很快,耳畔便传来怒喝:“吴弃!你还笑得出来?身为镇国将军,你竟离间君臣、私通叛国、意欲谋逆——”
“其心可恨,其、罪、当诛!!”
吾弃微眯眼去瞧那高坐马上之人,可惜他失血太多,眼前影影绰绰的模糊,怎样也没看清。
也不知自己可曾见过,又是许栾身边的哪位将领,说话文绉绉的,弃武从文也未尝不可。
口腔里萦绕的血腥气味快要冲上鼻腔,胸前透穿的伤口还在汩汩向外冒着血。或许是过度失血的缘故,吾弃的脸色呈现出一种颓败的苍白,整个人站在火光中摇摇欲坠。
他听着那人悉数道来自己的累累罪行,也不反驳,末了,只用微弱到几乎听不清的气音呢喃:
“吾弃,知罪。”
总归在旁人眼里,他叛国是真,投敌为实……吾弃平白害死那么多人,也合该遭到报应了。
烈火燎了他的袍子,吾弃踉跄半步,手中长枪再也握不住,铮地一声坠进泥土里。
“众将听令,”吾弃听见那人高喊,“放箭!!”
辨不清这箭雨由何而下,无数破空声迅疾而来,满弦箭矢狠狠刺破他血肉,穿透他骨髓,吾弃踉跄着咳出一口鲜血,重重跪倒在地。
剧烈的痛楚很快侵占他的意识,在彻底陷入昏迷的之前,吾弃想的居然是——所幸还不太疼。
三千箭雨穿心,吾弃再一次,死了。
*
再然后,吾弃,又活了。
利箭穿透血肉的隐痛像是刺入灵魂,将他撕裂再搅碎,震荡得躯体止不住颤抖。
“唔……”
窒息感愈发强烈,吾弃猛地睁开眼,伏案艰难喘息起来。
眼前渐渐清明起来,桌案只余烛光摇曳,整间屋子暗的可怖。下意识拧了瞬眉,只是很快,他又恢复原先那副淡然神情。
自己果真是又死遁复生,也不知他此回的身份是什么,又会以怎样的方式死去。
余光打量屋内装潢,吾弃有些惊讶的发现,这里似乎是先前陛下的寝殿。上一世吾弃死前,曾官至邸国大将军,饶是这般,他踏入这皇帝寝殿的次数亦屈指可数——如何会在此地醒来?
瞧着布置规整,也不像是出了意外的样子。浑身难受得紧,他蹙着眉支起身骨,心中疑虑更甚。
……也不知,这命书接下来要自己做些什么。
他生来就是反派,这本命书记载了吾弃所有人生轨迹,框架出他的反派生涯,还有那些不可违逆的命数。
由这命书指引,吾弃坏事做尽,游走在这世间所有气运之子身边,杀其所爱夺其所惜,一步一步,迫使气运之子走向既定结局。
然后死遁,成为下一气运之子身边的绊脚石,周而复始。
愈想愈觉得头疼欲裂,吾弃黯然垂眸,待稍作缓和后,凭空抓出一本墨色书册来。
那封皮墨色不似笔沾染上去的,倒像是一处幽暗深洞,瞧不见底,令人觉着顶顶怪异。
书页边缘早被他翻得泛了黄,只是看上去依旧平整。而那封皮正中间,则由金丝线勾勒出两个大字。
——“命书”。
这便是命书,是自吾弃生时就缠绕在他身边的东西。
这命书上记载的命运,吾弃挣脱不能,忤逆不得。
翻开纸页,前半部分已经被墨色涂抹掩盖完全,内里原本书写的字段被划去,只余一团张牙舞爪的黑色痕迹。吾弃浑然不觉,无非是他死遁前扮作“吴弃”时干的腌臜事,留着也糟心。他颇具耐心地一页页翻着,直到最后有内容显现的部分才停下。
“反派吴弃叛国,最后身死许栾麾下,自此国泰民安……”
他喃喃出声,视线落在“许栾”的名字上,不由自嘲道:“真不愧为气运之子,就连这命书记载都能泛金光。”
有些稚气的拂去许栾二字上的浮金,吾弃正欲继续往后翻,却见命书文字陡然生变,字里行间扭曲颤动,后续那段剧情被浓墨狠狠掩盖,墨水甚至渗透纸张,沾染上吾弃指尖。
恍惚间,纸页慢慢浮起一段全新的文字:【吴弃身死……许栾遂推翻反派暴政,新帝临位,自此,国泰民安。】
这是,命书有变?
他分明记着,许栾这条线到自己身殒便算结束了,怎还会多出这么一段来?
心跳如擂鼓,吾弃难得头脑空白一片,颓然瘫坐在地,直到凛冽寒风拂灭烛灯,他才从震惊中缓缓回神。
惶惶然跪行到案前,膝盖不慎重重磕在桌角,霎时便青紫一片,吾弃却是置之不顾,只颤抖着手重新点燃烛灯,拾起命书复读十数遍。
白纸黑字,分分明明,吾弃终是不得不承认,许栾这位气运之子的剧情,当真发生了变化。
“究竟是怎么回事……”吾弃怔怔喃道。
他死过那么多次,从未见命书有所更改,怎的这次就破了例?
屋内的动静引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随后,一道恭恭谨谨的声音自门后传来:
“陛下,可是醒来了?”
吾弃回神,强压下心中惊骇,稳住声线答:“无妨。”
才出口,他便敏锐觉察出自己现在的音色,与自己死前仍为“吴弃”将军那会儿,迥异。
心中闪过一丝惊讶,吾弃将屋内烛火燃得更盛,几步置于铜镜前。
镜中恍惚倒映出形销骨立的人,他只着一件单薄里衣,墨色长发湿漉漉贴在颊边,更衬得面色惨白似鬼。
可这人脸颊虽白得可怖,唇色却艳得鬼魅。一双黄褐色眸子直勾勾盯着铜镜,竖瞳泛起阴冷幽光。
——邸国君主竖瞳艳容,身长八尺,身赋蛟龙之姿,隔帘听政,常人不可得见。
莫非,自己这是借尸还魂成邸国君主了?
不对不对,吾弃思索片刻,抬手去解身上衣衫,脖颈一道狰狞伤痕赫然显露——就算位居高位,树敌良多,邸国帝王身上也绝不会有这般严重的伤痕。
能遭受这般苦难的,只会是他,吾弃。
动作微顿,吾弃敛眉,又将里衣系好。
他的身体没换,如今这与邸国皇帝无异的容貌,恐怕只是命书使的障眼法。
原想着早些完成任务了结许栾一事,吾弃便不怎么关注于旁人,对这位从前就不怎么善待自己的帝王,更是所知甚少。甚至于很多事情,还是依着那些模棱两可的传闻来定夺的。
如今复生成这帝王,吾弃竟罕见的,感到有些棘手。
且不说自己对这君主丝毫不了解……许栾一线未结,此后总免不了与其相见。如何假冒帝王还不让那许大将军起疑心,才是最最头疼之事。
他与许栾相识十数年,太清楚那人是怎样的敏锐聪慧和心狠手辣。
胸口隐隐约约泛起疼,饶是有命书之力助他修复伤口,万箭穿心的隐痛依旧难捱。想着不久又要在许栾手中死上那么一回,吾弃叹息,只能归咎为冤家路窄。
外头那人见灯火旺了些,又恭谨迎上前,轻声询问:“陛下,才至子时,您尚可好生歇着。”
吾弃总算听清外头是何人,他伏于桌前,从齿缝颤声挤出几个字:“祥齐,你进来。”
祥齐叩门而入,见吾弃这副病恹恹的样子,声音都急变了调:“陛下!”
吾弃被他这声震得耳膜生疼,该说……真不愧为帝王身边最得信的宦官。
尔后他正了神色,托着身骨面向祥齐,道:
“温宿之战……如何?”
有些事,直截了当地问,远比自己费尽心思去查,要简单得多。这温宿之战,便是吴弃历经的最后一场战役。此战本就艰险,又因他叛军投敌,损失额外惨重。只是不知自己被就地正法后,战况可有好转。
祥齐便愈觉得陛下这是病得不轻了,于是噙着泪答:“陛下,您可是忘了?”
“自剿灭孽臣吴弃后,许将军绝处逢生以一敌百,因而温宿已定。眼下许将军正凯旋归来,如今,许是已至京城。”
已至京城?
吾弃倒吸了口凉气,心中暗自有了揣测。
温宿一战,少则月余,长则半年。这么久没见,君臣之间生分些,帝王少见将臣……想来也是合乎情理的吧。大不了先躲个十天半月的,等伤养好些,将邸国君主之姿学透彻了再见面。
惹不起,他躲便是。
祥齐还在旁跪着,见吾弃半天没反应,又试探着道:
“陛下提及许将军,可是忧心午时的庆功宴?奴才这便去嘱托人办事谨慎,万不能出了岔子。”
吾弃又一怔。
等等……你说什么?庆功宴?
他抵唇呛咳两声,随即反应过来——这庆功宴,是帝王给许栾接风洗尘的!
怎的穿成这帝王的时间就这么凑巧?当真是赶鸭子上架。
祥齐见他咳得厉害,心底愈发焦急:
“夜来风急,奴才见陛下脸色不佳,斗胆请御医来替陛下瞧瞧。”
吾弃却避过这个话题:“许久未见,也不知许栾可好。”
他这一身病骨支离,不该顶着邸国君主的身份暴露伤口……再者,自己的这些伤也非寻常医者能医,瞧了也只是徒增烦扰。
“有陛下惦记着将军,将军自是好的。”祥齐又答,像是争取不让吾弃有一句话落到地上。
方才那阵心悸已经捱过去,有关许栾的信息也问到手,吾弃微微颔首,指尖微点桌案,下了逐客令:
“祥齐,夜深露重,你也无需守在外边了。”
本是关切之词,不想祥齐却会错了意,忙跪伏告退:“是,奴才逾矩。”
这般唯唯诺诺的模样,着实令吾弃感到稀奇。
毕竟,自己身为吴弃那会儿,祥齐可谓是颐指气使、恃宠而骄,没少给他使绊子。
只是他也懒得再解释些什么,随着祥齐匆匆退下,屋内再一次恢复寂静。
吾弃揉了揉酸痛的腿,扶桌缓缓起身。
论说自己同那许大将军,当真是颇有渊源。
二人同为武将出身,年龄相仿又势力相当,偏生是效忠异主。当年他尚且为吴弃,与许栾针锋相对、明争暗斗了十数年,天下人皆知他们互为宿敌。即便如此,二人仍是隐隐生出惺惺相惜之情。
可惜后来命数使然,自己叛国事发,被许栾派来的人就地正法,最后也没分出个高低胜负来。
死前没能好好的同许栾较量一番,当真是一大遗憾。
“……既来之则安之,”吾弃自言自语,似是在安抚谁一般,“暂且,先应付过许栾。”
戌时吉,遂开文。
大概是一个反派不蒸馒头争口气的故事(雾)
挨个啵啵我的小可爱们/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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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命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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