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宿一役,可谓艰难。
邸国边境血流成河,敌军有如鬼魅般,一点一点蚕食境土。
于是旁人皆道:“此行艰难困苦,都怪那吴弃叛军!”
“这般罪孽深重之人,当堕入那阿鼻地狱,日夜遭那严刑酷罚!”
“铮——”
利剑脱鞘,许姓将军目眦尽裂,剑尖直指那人颈端,声音喑哑可怖:“你再胡说八道试试?”
无人敢妄论。
苦苦支撑月余,战况终于迎来转机。只一夜间,如有神兵天降,将军屡战屡胜,直取敌将头颅。许栾守住了温宿,护住黎民,独独落下了他的阿弃。
将军终于从旁人那听得噩耗,吴弃因叛国投敌,已被就地正法。
许栾不信,因而他于众目睽睽之下,褪甲胄掷长枪,策马啸长风赶赴吴弃身死之地。路途艰险,将军不眠不休,累瘫骏马数匹,终于抵达目的地。
然而什么也没了。
许栾匍匐跪地,十指深陷进地底,鲜血淋漓地剜出一捧泥土,倏地呕出一口污血。
没了,真的什么都没了。
阿弃、他的阿弃……就连一具尸骨也没给他留下。
“啊啊啊啊——”
将军椎心泣血,疯了似的将那捧血淋淋的泥土塞进嘴里,咽下去堵住那些绝望地哭嚎。
许栾抬手捂住泪眼,只想长眠不醒,还能和他的阿弃同葬于此。
然后,像是做了场光怪陆离的梦。
许栾猝然惊醒,猛地抬眼看清端坐案前那人,面容素白清冽,眉眼低垂,深色大氅披落肩头,烛光盈盈。
许栾恍惚道:“……阿弃?”
身前人纤手执笔,好似未闻,只安安静静染墨成函。不知为何,许栾竟敛声屏气,不敢再惊扰他,遂缄口不言,探头去看他写的字。
——许大将军。
许栾怔住了,这竟是阿弃写给他的信?
吴弃像是看不见他似的,连头都不曾抬起,继续落笔:“别后月余,殊深驰系,有闻令尊病逝京中,深感哀悼……”
许栾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这是他与阿弃相别数月后,许老将军逝世之时。虽不知自己因何可见这段往事,但,他终于又见到活生生的吴弃。
不多时,吴弃写完了信,他将宣纸好生封住,然后,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哎哎?”
许栾忙去拦人,不想却与吴弃穿身过,他茫然不知所措,只能眼睁睁看着吴弃写予他的信,一点一点,在火光中化作灰烬。
此后的一段日子,许栾便跟在吴弃身边,恍如一道旁人瞧不见的魂灵,看吴弃晨寤夜寐,写予他的信函一封一封又一封,均是写后即焚,从未寄给过自己。
“见字如晤,展信舒颜,今夜星辰,似较离别之日更美,只惜许大将军不曾看见。”
许栾也在吴弃身旁坐下,仰望星空浩瀚无垠,慨然回答:“不可惜,我也瞧见了,只是仍觉着不及那日景象。”
他侧看吴弃,见那人又将信函叠好,点火烧了,无奈道:“既然要焚信,为何又要写呢?况且把给我的信都烧了——这样说起来,真的不大吉利。”
许栾又道:“真就不能留着寄出一封给我吗?非得全烧了。”
看着炉前升起的袅袅青烟,许栾嘀咕不止:“多可惜。”
后来战事频发,吴弃写信的次数就少了,有时只来得及落下“许大将军,一切尚好”这几字,就匆匆烧去,又赴战场。
再然后,就到温宿役起,吴弃该是投敌叛国,成天下罪人的时候。
“快!将此图送去许将军手中。”
吴弃面色煞白,整个人仿佛才从水里捞出来般,看上去单薄如纸,摇摇欲坠。
那名心腹领着布局图出了营帐,吴弃却是再也忍不住,呜咽着重重栽倒在地。他捂着胸口浑身战栗,仿佛正捱着生不如死的苦痛,呻吟就从紧咬的齿缝里泄出来。许栾看得又急又心疼,可他无论如何也接触不到吴弃,只能看着吴弃蜷缩在地上,压抑着啜泣。
许久,吴弃总算缓了过来,失力昏沉睡去,只是梦里也不甚安稳。
许栾已是泪流满面,他虚虚抱住吴弃,像是真的抱紧了似的,伸手抚在他肩背,指尖凝在那里露出的一道狰狞刎颈伤痕。
吴弃梦呓着:“许大将军,你信我……就一次,好不好?”
许栾泣不成声:“阿弃,我从来都信你的。”
那布局图最终还是送到了许栾手里。而那心腹,却在数将领面前,畏罪自戕,令吴弃平白无故背上叛国之罪。许栾从不信这些罪证,他只信阿弃。可除了许栾之外,好像再没人觉着,吴弃真的是无辜的。
“……”
“暌违日久,拳念殊殷。”
这是吴弃给许栾写的第三十七封信,也是许栾所看见的,阿弃写予他的最后一封信。
“许大将军,温宿一役将结,而我已成戴罪之人。殊途异道不曾同归,而今囚鸟即逝鹰隼当飞,将军必当前程似锦,仕途坦荡,万里无忧。”
“临颖依依,不尽欲白。还望将军珍重、再珍重。”
吴弃提笔收锋,独独这一次没再烧了那张纸,而仔细叠起来,贴放在胸前。
许栾像是预感到什么,他拼了命似的呼喊,即便吴弃压根就听不见他的任何声音。
吴弃身披盔甲,手持长枪,掀帷帐视众军,三千箭矢即发。吴弃坦然无惧,看向高头大马那人,问道:“许大将军呢?”
元吉嗤笑道:“就是许将军派我等前来,将你这逆贼——就地正法!”
黄沙遍野,许栾再度醒来,只是哪里还有吴弃的身影?
呼啸悲风吟泣于耳畔,许栾卧在沙场,从喉咙里挤出一丝变调的哀鸣。
他好似做了一场很真实的梦。
梦里,阿弃曾为他写过整整三十七封信。字字句句,满含情谊,可许栾一封也没收到。
信烧了,阿弃死了。
最后许栾回到京城,身负血海深仇。
浑浑噩噩又呛了口水,求生意念让许栾下意识挣扎缚住身后那人,却感受到一阵沉闷的撞击隔着怀抱而来。湍急水流中,还余有崩山滚落的巨石,吾弃将人护在身下,后背重重硌撞在石刃,他压抑地闷哼了一声,艰难托着许栾往上游。
再无他法,吾弃凝了息灵气,覆在许栾背后,终于携人穿透汹涌水底,推到岸上。
许栾意识混沌,他仍溺在那梦中,跪地苦求吴弃能够回来,耳边却骤然长鸣,又有无数道不容违抗之声乍响:
“反派吴弃叛国,最后身死许栾麾下……”
他捂耳驳道:“不对不对!你满嘴胡吣,鬼话连篇!阿弃从未叛国,而我,亦不可能派人杀死阿弃!是你胡诌——都是你胡诌!!!”
那声音终于是消停会,只是很快又言:“不论你信不信,这就是他不可违之命数。”
“吴弃身死化妖君,许栾遂推翻反派暴政,新帝临位。”
许栾躺在岸边,一口一口往外吐出浑水。他微掀眼皮,眼神涣散许久,就在某一刻突然焦距到吾弃身上,倏忽清醒上几分。
吾弃遮挡的覆面早随水流冲走,于是许栾眼前浮现出一张妖冶昳丽的面容,鎏金竖瞳绛色唇,眼尾一枚垂泪痣。
不料一眨眼,就又变了,许栾呼吸一滞,泪也随着落下来。他下意识伸手,抚上那张自己朝思暮想的面庞,深凝那双绀宇星眸,以及如何也掩不去的淡淡病气。
耳畔似有回音,声声道出一件许栾不敢信,又不得不信的事。
许栾艰涩喃语:“阿弃,不是梦……”
那日将军府也好,眼下也罢,许栾无比清晰地认知到,都不是梦。
吴弃身死化妖君。
“我怎么能忘了,唯有你,才会将我唤作许大将军。”
眼前又复现邸国君主模样,许栾噙泪低泣,覆在吾弃脸上的手缓缓下落,掀起他半缕衣襟,露出里面狰狞的刎伤:
“阿弃,邸国君主,是不会有这样的伤痕的。”
他拥上前,指尖都在发颤:“原来,都是你。”
吾弃不知他怎的就突然看穿了自己的身份,一时之间怔然无措,被许栾箍紧在怀里也不懂得推拒。
许栾凄然道:“这该如何是好?如今你就是这邸国的君主,那我满腔仇怨与贺易共谋害你——岂不可笑?”
他突而长叹,道:“阿弃,我没想伤你的。”
吾弃低声道:“嗯,我知道。”
事已至此,吾弃也就不再作伪装,总归命书还没降至惩罚,干脆就将错就错。他脱离出许栾的怀抱,直截了当问:
“伏虎是不是在你手中?”
许栾恍惚点头,显然还没从失而复得的喜悦里回神。吾弃继续问道:“那伏虎令又是何物。”
许栾答:“并无此物,只是有太多人觊觎伏虎,我便放出假消息,令人各自相争不得,反倒让伏虎无恙。”
原来如此,命书之所以令吾弃寻伏虎令,恐怕是因为原邸国君主得了假消息,误以为有伏虎令才能统帅伏虎。没想到闹来闹去,竟是一场乌龙。
许栾还欲与吾弃说上些话,却觉浑身乏力,眼皮沉重睁不开,他挣扎着想再清醒一点,只看见吾弃施施然收回手,指尖红光一闪而过。
于是许栾心中又升起来那份不安,他惶然失措,紧紧拉住吾弃那只手,哀求道:“阿弃,求你,别走。”
亦如是将军府那时,吾弃狠心掰开他的手,道:“许大将军,你就好生守在东隅,哪都别去。有你在,东隅不会垮,那阵法也不会成效。”
许栾浑身不能动弹,遂咬舌含痛,又拼出几分意识:“阿弃,京城已受舆情操纵,你现在身为邸国君主,回去唯有死路一条。就当是可怜可怜我,不要走好不好……”
“许栾,”吾弃突然喊了他全名,朝许栾惨然一笑,“可惜了,我别无他法。”
——囚鸟缚笼,命不由己。
那命数之音又响在耳侧,如惊雷如震雨。
“阿弃!”
而他痛呼半声,终了唤出一句“阿弃”,竟成绝响。
滚烫热泪簌簌而落,许栾彻底失去意识。
稍微预警一下,阿弃马上就要死遁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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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皆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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