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越泽向来见不得人犯愁,他天生豪放派,正义感油然而生,哪怕你捂住他的嘴不让说话,他大概奈何不得心痒乃至冲你鼻子邦邦两拳,好挣脱束缚说个痛快。
“其实,再难走的路,硬着头皮走完,终究会看到希望,”他认真盯着秦桑榆的眼睛,继续说,“你姑且把它当作一种成长的印记,属于你的一道特别的考验,把内心强大的英雄召唤出来然后一笑置之。俗话说出来混迟早要还,正确的道路充满艰难险阻,抄近路必将自食苦果。固然我的劝告多少有点站着说话不腰疼的意味,但我发誓我是真心的!作为同学我不忍心看你把路越走越偏,越走越窄,走走走,最后——你看,掉沟里去了!”用两手比划着演示了一个小人儿失足落崖的过程。
“如果我后颈的伤疤是成长的印记,那这印记,未免太痛了点……”秦桑榆不由自主地将手伸到后颈处,去抚摸伤口之上微微凸起的增生疤痕,苦笑着说。“何况我身上并不只有一处。”她长期经受冷落,伤痕累累,灰心失意常人岂能体会。人在逆境千般绝望,内心深处仍渴望奇迹发生,扭转命运的船舵,伤疤是否有平复如初的可能,她自己一清二楚,但换了旁人来把**裸的真相揭露,她仍是不好受的,人嘛,总不能全然死心。
傅海卿认真旁听着,他清楚是时候加入这场重要的谈话,可他不知犯了哪门子的病,无论怎样强打精神,皆不敌饱腹后的困倦如沙暴般袭来。头脑昏昏沉沉,眼前天旋地转,身边同学有来有回的议论音恰似催眠的咒语,软绵绵的撞到四周墙壁上然后弹回来,密密麻麻嗡嗡作响。他想问店家要一杯咖啡,却忘了中餐馆是不会提供咖啡这类饮品的,当他拼命忍耐直至耗尽最后一格电量后,终于枕着手臂沉沉睡去。在坠入黑暗的瞬间,一脚踏空,他于迷糊中感到有人呼喊自己的名字,他似乎被叫醒了,又似乎仍在混沌中打转。耳边充斥着巨大的嗡鸣,紧接着地动山摇,眼前凭空幻化出一扇小门,陌生的女孩或受了谁的指引,游荡于此。
“他们都搞错了,其实困扰我的根源……并不在伤疤。”女孩好像认识他很久了那样自如地开口说道。
他观察着她的脸,怎么也看不清,但直觉告诉他,女孩就是秦桑榆。
“你说什么?什么意思。”
“我骗了大家。我为疤痕烦恼是真的,但不是最主要的原因。”
“好吧,那你能告诉我主要原因吗?”
女孩没有回答,反而自顾自说起了她的过去。“我……”
她说,她家住城南三环外,父母早年分居,现母女二人相依为命。妈妈学历不高,在不知名小企业打工,下班后做些小生意维持生计,是个极要面子的人。出门在外,为人谨慎小心,在她眼里,稍有不慎,便会丢人现眼,成为十里八乡的笑话。
妈妈总是害怕成为所谓的“笑话”,因为当初妈妈意外怀上自己,想和爸爸奉子成婚,爸爸却怀疑妈妈肚里的孩子非他所出,直到妈妈将我生下养到三岁,才终于在各方家长的协调下草草成婚。一个女人不守妇道未婚先孕就算了,求婚被拒后生下小孩呆在娘家赖死赖活,还不肯死心,为了算计男方家里的产业,求爹爹告奶奶腆着脸皮嫁给人家,竟如愿以偿。这在民风保守的乡下是极其有伤风化的,且小地方消息闭塞,一旦有些风吹草动,不出三日全村全县乃至全镇子都知道了。
妈妈那三年受尽苦楚,可她心里依旧惦记着爸爸的爱,所有人都道她恬不知耻,盛赞爸爸老实忠厚,只有我知道她苦苦守候的究竟是什么。她日夜期盼爸爸回心转意,难道真的图一个名分?事实上我能猜到爸爸也明白她的这份痴心,他不过是用这种方式折辱她,好叫她除了自降身段祈求进门的机会以外再无嫁与他人的可能,而妈妈心甘情愿地踏入了陷阱。所以即使在婚后她也照样没有过上想要的生活,公公婆婆欺辱她,给她脸色看,街坊邻居明里暗里瞧不起她,讥讽她倒贴。许多年来,她都认为自己不配,她不配,我便更不配了,因此她常常在不如意的时候揪着我的一点小失误贬损我,长此以往,我的自信心就像指缝中的沙一样流逝殆尽。
后来,妈妈主动提出分居两地,带着我远走高飞来到城里独自打拼,我以为妈妈终于想开了,我们终于能过上幸福的生活了,但……
男孩静静地等她讲述,可是她沉默良久,始终没有发出下一句话。
“你听我讲这种三流故事会的内容,一定觉得很累吧?”
“没有,我听着呢。”他说。
“我以为妈妈是爱我的,后来我猜,妈妈其实非常恨我吧。”
“恨?”
“嗯,对。毕竟——‘女儿是爸爸上辈子的情人’嘛,至少我妈妈一直深信不疑。她既然深爱着爸爸,当然腾不出多余的位置来爱我。虽说有时候他们吵架冷战了,她又会利用我去讨好爸爸。全天下的父母都会爱孩子,听起来倒有几分可笑呢。”她耸耸肩膀。
他不知作何回答,干脆采取最笨的聊天方式,拿自己的家庭来类比:“我妈妈……和你妈妈不同,她……唔,我说不上来。”
“你应该能感觉到吧?她们之间没有可比性。虽然我无意责怪你,但我想给你留下一个忠告——别骗自己,不要试图寻找你妈妈爱你的证据,因为当你着手于寻找证据的时候,就已经证明事实的不可能了!”她几乎单刀直入,像压路机一样毫不留情地从他身上碾了过去,将他有待说出的荒唐话全部粉碎。
“兴许……呃,”他放弃了辩驳,“不管怎样,先说说看你的主要原因吧。我们别在无关紧要的问题上打转。”
女孩发出嗤笑:“无关紧要?”
“难道不是吗?”
“了解一出悲剧,不该只是了解剧情**令人潸然泪下的部分……”她叹息道,“我不指望有人真正看透我的病结,神医一样悬壶济世,药到病除,毕竟啊,治标容易治本难,壮士断腕是需要流血的。你且当作我无畏的宣泄,我最后的可怜妄想好了。”
“听起来你认为自己是受害者。”他专注地思考着女孩的话,却似乎有许多不明之处。
“根据当下的案件,我无疑是加害者的角色。从整体上来说,我又是受害者。我的双重身份决定了我的立场。我觉得,事情不应该以坏人被审判作为结束,受害者心灵的重建也应该纳入人文关怀的发展目标中。”
他问:“真的吗?我是说,你真这么想?”
“不然呢?我想啊想,想了很多,”女孩冷笑道,“最后我想说,当受欺凌者不需要通过‘变坏’的形式来保护自己的时候,打击校园暴力的目的就算达成了。”
“我一向谨小慎微地活着,不曾得罪任何人。却从未料到,有些剧本实际上早已写好,当阴影笼罩在我头上的时候,我终将难逃一劫。是的,他们扒开我的衣服,目的只为了嘲笑那个疤,你相信吗?”
“我有点没听懂。”
她突然激动起来:“我快疯掉了……这件事,只有她们知道!她们为拿到我的把柄洋洋自得,我好想灭口,怎么办!一想到明天又要上学,我就寝食难安,几乎精神分裂!大家好像都知道了,每个人看我的眼神都好像知道了!”
“等等,他们是谁?”
女孩仿佛没有听见他的提问,继续说。“我甚至不敢写进日记里,因为我怕被妈妈发现,她绝对会抄起棍子狠狠揍我一顿。她曾经偷看过我的日记,后来,我便利用日记的方式向妈妈传递信息,期望她知道我在学校窘迫的处境,能帮帮我。可惜她太胆小了,她根本不敢为了我闹到学校去,她只会埋怨我为什么一点小事都处理不好,妈妈上班已经很累了为什么还要来添麻烦。所以我只能打碎牙往肚里咽,忍,唯有忍。忍到何时?呵呵,我不知道……”
“于是,我打算对每个辜负过我的人复仇,我知道我很弱小,必须一步一步计划慢慢来。如果我先杀了他们,她们一定会猜到是我。因此我把第一个目标放在她们身上,我要一箭双雕除去她们,否则只要她们活着,我就没法活。”
他试图追问事情的起因经过,又想到若问得太详细,她可能会受不了,只好追究一些不痛不痒的小问题。“你在日记里撒谎了吗?”
“想骗过别人,你首先得骗过自己。”女孩轻轻笑了。
眼前雾色浓重,愈演愈烈,他逐渐看不清女孩的轮廓,但他下意识地觉得自己仍身处在那家小店里,听见女孩的声音回荡在窄小的房间里。
“他们为什么那么做?你可以告诉我吗,我知道很难……”
她的回答十分简洁:“他们就是那么做了。”
“你告诉我时间,或者地点,他们的名字,什么都好,不然我怎么帮你呢?”男孩焦急地说。
“和你没有关系,”她侧过头,“我累了。”说罢,朝雾霾更深的地方走去。
他立即动身追随,大喊:“你别走,你回来,你说话呀!”
“计划失败,你应该知道真相败露对我来说有多残忍吧。”
女孩微笑着,转身消失在烟雾中。
……
嘣的一下,好似堵住的耳朵被拔掉了塞子,傅海卿的意识也随之恢复过来,灯火摇曳明暗交织,斑驳的墙壁上人影错落。大约白天睡太死被叫醒会有种强制脱离梦境的感觉,倘若在魂归躯壳之际尝试回味,占据大脑的多半只有梦见自己在睡觉的错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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