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似乎想起什么,随即猛地摇晃脑袋:“啊——如果没有他们的话,我自然不必艰难地做出抉择!我不止一次地,体会到坠落的感觉,双脚一蹬,惊醒过来。梦中的我十分弱小,想要回到原本的位置却不能,唯一的方法就是化身恶魔,用阴森可怖的面容驱赶敌人。可怜弱小的我,即使化身魔鬼也缺乏威慑力,到头来,不仅百无一用,还在原本纯洁的底色上平添了几分可憎。我愈发渴望恶带给我的不堪的力量,更多的不堪,塑造更低下的我,由此陷入死循环中无力逃脱……”
“曾有一位老师告诉我,现在我把它告诉你。没有实力匡扶不了正义,没有正义的实力是最好的凶器。不过我觉得,除去正义与实力,还有一样东西应该加入进来,勇气。勇气是一切的前提,软弱的人无法守护任何人。”
“那么我呢,我身上有什么价值呢?……被剥削的价值?也许吧,谁叫我实在弱小,不堪一击。弱者可以衬出同类的强大,同时弱者会为强者所支配和驱使。对吗?一些弱小的人,唯有依附强者才能生存。”她说完,重重地叹了口气。
众人相顾无言,不约而同地想到了班上的某个人。
“说得很好,小秦。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你被人欺凌错不在你,错在旁人对价值的觊觎,所以你要学习战士们的精神,赢得属于自己的胜利。看起来你已经理解了其中的含义,你真的很棒!”张老师展颜一笑,由衷地发出掌声。
“很棒……为什么称赞我很棒?”
“因为你有了进步,你可以理所应当地收下赞许啊。为什么问为什么?”
秦桑榆深吸一口气,说:“犹记得当时,我不由自主地逃避,恨不能将头埋进土里,心想只要看不见、听不见,一切都可以像不存在,不曾发生过一样。事后却反悔了,誓要让我的仇敌们尝遍我的痛苦,我果然还是……做得不对吧。我忽然想到了知静好,她那样温柔的人,我却利用了她,我果真糟糕透了。”她呼吸急促起来,双手插进发丝间,死死紧扣住头皮。
“不用太灰心,”张老师拍了拍她的后背,“如果你难以承受心理压力,你就站在上帝视角想想,有谁会为一个十三四岁的初中生犯下一件小小的错事而指责她呢?”
“又有谁,会不心疼一个曾经受到伤害,举起拳头却忧心自此无法回头的孩子?我怕失眠、做噩梦,怕病体缠身——终日与药物为伴的委屈向谁人倾诉?我们扪心自问,难道为外貌而自卑不正常吗?难道为痛苦而绝望不正常吗?难道为逃离痛苦而主动付出代价后久久不能平静不正常吗?”
尽管秦桑榆的双臂像两扇屏风一样挡住了左右两侧的脸,傅海卿反而可以清楚地看见,她前额碎发之下的眉毛几乎拧成八字。听闻,她迅速小幅度摇头:“我、我,我不确定。我不确定其他人怎么想。”
“但……哪怕我痛苦着,我也必须清楚地知道我为什么痛苦,”她轻哼一声,看着地面说,“仿佛这样,痛苦就变得不那么痛苦了。人固有一死,存在只是为了体验过程,酸甜苦辣,别无选择的过程。”
“我想我唯一优于旁人的,便是免去了为赋新词强说愁的烦恼,我的日记永远有书写不完的素材。倒不如说,我正是为书写痛苦而活着,因为感受痛苦而感受存在的真实。快乐转瞬即逝,痛苦绵长而深刻,古往今来,始终不乏凄婉哀伤的措辞。哎。”
许亦燃忙说:“你有什么烦恼,千万别闷在心里啊,很难受的,说出来会好很多!我从前时常伤春悲秋的,瞧见人家路过花丛掐了一朵花儿,可都郁闷好久呢。结果被夏月感染了,现在不常犯那毛病,哈哈哈。”说完情不自禁地笑起来,一对白里透红的耳朵极为惹眼。
“没错。”夏月很自然地低声帮腔,下巴蜻蜓点水般微微扣动,颇有此唱彼和之感。
亦燃收了笑,继续说:“有什么事情,两个人三个人去担负总比一个人硬抗强,这不恰是好朋友的意义吗?好朋友啊,就是大风大雨都会陪你一起过来的人啊。我们是整体,不分彼此的。如果我的朋友在我遭遇困难的时候置之不理的话,我同没朋友有什么区别呢?”
“说得好。秦桑榆,你以后别找陈无那、钟楚些她们那种人来往了。她们不把你当回事,你照样不把她们当回事,”夏月抬了抬眉,“有时候不能因为你只有个别朋友,就死活不肯断交,人家找你麻烦你还继续跟人来往,那不傻了吗!”转头飞快地望了一眼站着的许亦燃,喉咙不自觉发出哼哼的声音,寻求认同,后者满脸无奈地笑着。
“对对对,如果我的朋友不能陪我翻墙越狱,”他指的是从南校区翻到北校区,“那我还算什么有朋友!我需要的是我点火他在旁边浇油,我卧底他帮我放哨,我吹牛他点炮……我、呃哈哈哈!”董越泽像个醉汉似的满脸通红,哈哈大笑,越说越来劲,拍着大腿激动得不行。再没人制止他,他恐怕能一口气侃上两小时。
“大哥,好了好了,两码事。”傅海卿下意识用袖子拂去了太阳穴边无形的汗。
秦桑榆将信将疑地伸出脑袋,问:“你说的这些,傅海卿真的陪你干过吗?”
董越泽微微一怔,有些泄气,拔出后腰松紧处的一柄不知从哪顺手捎的蒲扇,长吁短叹。另一只手仍背着,慢吞吞地跟个老大爷似的坐了回去。“没有。”
烛光一闪的功夫,似是又有了什么妙计。“问题是——我自己也没干过,哈哈哈哈!”说完再次撑着肚子大笑起来。有一瞬间,傅海卿恍惚以为听见了高压锅冒气儿的声音。
众人纷纷破愁为笑,连冷君兮也掩口失声,双眼笑作两牙弯弯的月亮,抽出手帕纸去擦脸上的汗。
不一会儿。
“话虽如此,”傅海卿十指相扣,“你不习惯向人倾诉,定有不得已的苦衷吧。”他用敏锐的目光认真注视着今天的主人公。
秦桑榆感慨道:“被你看穿了,我确实不擅长交际。”
“而且,我怕麻烦。怕别人嫌我烦,又怕别人麻烦我。”她摊开手。
“我原先也超怕麻烦的。自从认识了大家,我可算悟到了,人与人的关系正是如此,麻烦来麻烦去,你麻烦我,我麻烦你……”许亦燃甜甜地笑了,脸颊散布的浅棕色小雀斑,随着面部的起伏兴奋地跃动,“我们的关系就逐渐变得更亲密啦。以前对你的感受,差不多是班里一位关系大差不差的女同学,经过最近几天的事,我们大家对你的了解更多更深了呢!知道了关于你的好多事,知道了你的内心想法,我们彼此的距离好不容易才拉近了许多,你却马上要转走了,天呐。”
屏住呼吸。仿佛刻度轴上急速下滑的指标,氛围再度变得感伤,冷空气源源不断地灌进小店里头,叫人禁不住打了个寒战。四顾无言,缄默在此一刻尤为心照不宣。
对方瞳孔轻微颤动,似乎无言以对,捏住下摆极不自在地站起身:“抱歉,我刚才喝了饮料,现在想上厕所了,我出去一趟。”嗓音莫名的低沉。
行至一半,忽而转过身又道:“对了,谢谢你。”神情像极了“妈妈告诉我对人须懂礼貌”的模样,随即自我肯定似的点点头。
她前脚刚走,冷君兮马上提议说:“亦燃,听说你会折千纸鹤?可不可以教教我们?”
“可以呀,你想做什么?”
“我们明天可以带些彩纸来,大家一起折千纸鹤,把对秦桑榆的祝福写在纸鹤上。等她临走的时候我们送给她,你们觉得怎样?”
“我赞成。”“我没意见。”“……”
“那么大家今晚先回去想想该写什么话好了。”
傅海卿率先表态:“不必说,我自会写一句名言送给她:去同时面对人类最大的痛苦和最高的希望。虽然不清楚出自谁人之口,但愿她能百折不屈,改消极怠战为主动应变,从逆境中涅槃。”
“恕我不得不插句嘴,”董越泽歘的一下直起身,“咱们能不能别瞎听信什么名人名言。好多名人说的话净是扯淡,拿些假大空的东西来唬人,为了沽名钓誉,他们什么都敢讲。老傅就太迷信这些大道理跟名言了,不好不好,有些名言连说出口的人自个儿都不敢相信!呸呸呸。”
他突突突一通快言快语,傅海卿熟知他的性子自然不会计较,可刚刚回来的秦桑榆明显呆住了,站在门口看着他指点江山的模样,满脸写着不可思议。
谁料他才换好气,当即又对她进行不厌其烦的开导:“你听我说,啥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呀,哎,我就想知道,那人最后究竟成了人上人没有?我说话不为抨击谁,是怕你从堕落的极端走向盲目进取的极端。你曾经吃苦是不假,但后面未必有所谓的‘天降大任’等着你。那又怎样?没人喜欢一潭死水的人生,一波三折的故事才是好故事啊。如果过程已经不好了,那就奔着好结局去,如果过程已经很好了,那就享受过程,少操心啥结不结局的了。”
“董越泽说得有理呢。”许亦燃睁大眼睛说。
“你说得对,”傅海卿扶着额头,无奈道,“天才与贤者的确是极少数,他们面对的打击与坎坷亦是常人所不能忍受的。然而人生的逆境普通人不可避免地遭遇,我本意希望贤者的名言能打动秦桑榆,给她站起来的信心和力量。总而言之,有没有真的天降大任其实没所谓,一切过去了谁还在乎呢?”
说罢,他回过身,没想秦桑榆站在靠近门口的位置,外面飘起的毛毛雨,淋湿了她的肩头。“糟,”他吓了一跳,“我似乎不该当你面说。”
“无妨。”她笑起来,却好似破涕为笑,轻轻拭去脸颊的雨水,“下雨了,我们差不多该回了,万一下大,恐怕不好回。”
闻言,众人表示默认,各自收拾东西,准备离开。
结完账,几人一并走出去,没带伞的和带了伞的挤在一块,剩下的唯有屈着手臂挡风。跟在末尾,忐忑蓦然涌上心头,她低声问:“我现在开始改变会不会太晚了?”
“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我猜你的名字来由是这个。”他边走边说,笑容中藏着一丝小小的得意,“落日余光处,晚霞映照整个天空,别说晚霞,你怕什么晚呢?”
“!”她面上一惊,长舒一口气,不住地笑,与走在前面刚想回头的夏月撞了个满怀。二人指着对方,哭笑不得,由得雨点拍打着脸蛋,笑话自己的愚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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