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怜娘紧咬着自己的唇瓣,不让自己哭出声。
从她被卖到烟花之地,到在南衙受刑,从来没有这样心痛过。自己捧在手掌心的小姐,怎么就成了这副模样。
春花烂漫之时,闻浛天背着行囊第一次踏入京城,他看了很多书,还是难以想象上京的繁华,与书中那些生涩繁多有虚荣的字眼结合起来,一切远比那个自己记忆里潮湿柔和的小小县城大相径庭。
那日他背着书箱,路过一间雕梁画栋的楼阁,忍不住停在了原地。同窗说这间楼叫锁云楼,是为烟花之地,他们平日经常会去消遣,不过只会嘲弄闻浛天这个只知学习的人少去沾染,恐污浊其科考之路。
他拧着胸前的背带,深深叹了口气,正要移开步子,忽然身后传来一声刺耳的呼喊。
“喂喂,哪里来的酸书生,快滚开,别挡路!”
闻浛天手足无措地让开,眼神却透了过去,轿辇中,风吹起轻薄的白纱,一个绯色身影若隐若现。
他呼吸一滞,目光不由得追随了过去。
那微微露出来的是一张如花的面孔,明明只有冰山一角,却足够动人心魄。
闻浛天伸手抚上胸口,一颗心剧烈地跳动不息。
谪仙一般的女子如腾云驾雾就这么飘进了锁云楼,一点影子也没有留下。
他心里空落落的好像失去了什么,回去躺在床上也是翻来覆去,整夜无觉。他忽然理解诗经中的那一句话: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既然这样不如起来看书,闻浛天翻身起床,看着破旧的床铺,也心狠不下来去点一盏油灯,便打开窗子就着月光看书。
上面一个个墨字就像开始自由走动的蚂蚁,闻浛天烟花缭乱,就这么仰面倒下去,书盖在他脸上,自顾自翻了一页。
他做了一个梦,梦到花海中,蝴蝶起舞,一个穿着鹅黄色衣裙的女子在花海间旋转舞蹈,她露出来的手臂白皙细嫩,弯起来的唇瓣如花瓣粉嫩,眼眸更是如星星一般。
她笑得很开心,闻浛天觉得她耀眼,更衬得自己自惭形秽。
还未过问她是谁,那抹身影便消失了,只剩一阵琵琶的铮铮然。
闻浛天猛然醒来,他抬起手,已经有一道阳光这在眼前。他心道不好,怎么睡到了现在,还没温书呢。
他攥着发皱的书页角,深吸了一口气,想着自己能读书到现在还是承了恩人之光,日后必是要报答的。
数日过去,再见到那位女子时是在寺庙后的桃林中,春日里桃花开的正好,她穿了一身粉白粉白的衣衫,坐在桃花林间,周围没有一个人。
临近考试,来求香拜佛的人越来越多,同窗们喊闻浛天也去求一个,他便试着去看了看。手里握着求来的香包福袋,他步步走到后山处。
前面香火气太浓,他气息不稳,便想找个安静的地方,最好自己还能抽出空来看看书。
忽然耳边传来一阵琵琶的声响,那声音凄然苦涩,似美人涕泪。这道声音与梦中的琵琶声响逐渐重合,闻浛天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漫天飘飞的粉嫩花瓣中,坐着一个女子,神妃仙子下凡临世,闻浛天不禁瞠目结舌。
她五指如葱,轻拢慢捻,时而悠扬时而凄楚的乐声就这么萦绕在耳边。
闻浛天一时失了神,不小心撞在一棵桃树上,花瓣落了他一脸。他正用手去抚,不想琵琶声一停,里面的女子转过头。
“谁?”她问道。
闻浛天慌了神,下意识想着往树后面去躲,却不想树怎么也挡不住他的身子。他只好侧过身,挡住自己的眼睛,遥遥喊了一声:“对不住姑娘,不知道这里还有人。”
姑娘却是浅浅一笑,抱着琵琶站了起来,春日里,她穿的单薄,像一片缥缈的云彩。
“这里也不是我家,人人都可来。”
眷烟偏过头看到闻浛天随意携带的书,猜想他是想找个清静地方看书,于是微微颔首道:“既然公子要寻地清静,这里就是个好地方,既可赏花,又可——”
“不必了!”闻浛天打断她的话,他余光看到眷烟的相貌,忽然意识到这位姑娘就是那日在锁云楼初见的仙女,愣了一下,脸颊微红道,“这里还是留给姑娘吧。”
言罢他撒腿就跑,徒留眷烟一人在原地纳闷着。
闻浛天怎么也想不到,第三面竟是在自己暂住的书院里。
听到有人在等自己,他赶忙放下自己的书,来人引着他到一个角落,角落里站着一个带着面纱的女子。
她抬眼示意,带着闻浛天的人立马退了出去。
“这位姑娘......”闻浛天有些懵,转头看了一眼,面前的女子弯了弯眼睛,伸手朝他递了过来。
他低下头,看到那掌心躺着的正是自己那天去寺庙求的金榜题名的香包。
闻浛天眼睛一亮,惊喜地接过,口中重复着道谢。
眷烟盯了他半晌,微微一笑道:“公子是来京城参加考试的?那奴家祝公子旗开得胜,金榜题目!”
闻浛天羞赧一笑:“谢过姑娘。”
“还未知晓姑娘名讳?”他抬起眼睛问道。
面前的女子一愣,表情却变了,她偏过脸庞,静静道:“奴家想公子不会想要知道奴家的名字。”
说完她朝闻浛天身后投了一眼,迈步离去。
闻浛天的目光追随着她的背影,双手捧着香包忍不住喊道:“姑娘,姑娘。”
人影早就消失在车水马龙之中,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闻浛天才回过神,原是自己的同窗好友赵元。
赵元朝他笑笑,又朝眷烟远去的方向努努嘴,
“你难道不知道她是谁吗?”
闻浛天有些好奇,心里又有些激动,他极力掩饰着,让自己的语气平淡些,
“是谁?”
“你还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啊!”赵元哈哈大笑,声音放低,凑到闻浛天耳边道,“那位是锁云楼的眷烟姑娘,相貌身材都是一等一的,特别是那小腰——”
说着说着他还用手比着掐腰的动作。
闻浛天心里一乱,伸手推开了他。赵元有些莫名其妙,看着他的背影念叨了一声“古怪”。
原来她是青楼女子,闻浛天揉了揉自己的头发,自己怎么能对一个青楼女子......
“她是青楼女子又如何?闻浛天啊闻浛天,你这么多年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他趴在桌子上,看着自己手里的那枚香袋,“书里也说,人之初见怦然,不可退却,不可消亡,也不可——躲逃。”
眷烟吗?当真是个好名字。
自那时起,空闲时他常常在锁云楼四处转悠,总是有公子哥朝他买诗哄姑娘开心,他也借此打听了不少关于眷烟姑娘的消息。
眷烟姑娘爱读诗,爱各色的花儿,爱放纸鸢。
要见她一面需要多少银两呢?闻浛天将自己匣子里所有的东西通通倒在床上,也不过只有一些零零碎碎的铜板。
闻浛天整整攒了一个月,也不过是能够进入锁云楼,可离见到眷烟还差十万八千里。锁云楼里没人认识他,他像一个若有似无的影子,所在角落里,连那靠在门边的精致花瓶迸发出的光彩都能轻而易举地遮住他。
直到他看见那熟悉的纸鸢,那是眷烟最爱的纸鸢,飞燕衔花。
他想起自己曾在哪里见过这只纸鸢,那是林老爷的女儿,林莺啄曾爱不释手的纸鸢。
林老爷是自己的恩人,多年自己没有见过他,只希望赶紧功成名就去报恩,如果眷烟真的是林老爷的女儿,林老爷怎么会让自己最宠爱的女儿去当一位青楼女子?
就在闻浛天借着纸鸢去试探,没想到眷烟竟然承认了,告诉了他这十年发生的一切一切,她话语很冷漠,像是要将他远远推开。
闻浛天知道眷烟想要报仇,并且已经设好了局,在那一夜杀了早已改名成吴节庆的吴二。他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若是眷烟真的让自己手上染了血,后半辈子是牢狱之灾或是东躲西藏都是毁了一辈子。
与其这样,不如让自己来。
他坐起身,看着清冷的月光,摸出一把锋利的小刀来,心里却是发虚。
他没有杀过人,甚至连对人语气重一点也没有过。他是个无比怯懦的人,除了读书什么也不会,他只知道自己要报恩,只知道眷烟从来都是那个冰清玉洁的小姐。
那晚,他闯入了眷烟的房间,对面的人见到他很惊讶,问他怎么来了。
闻浛天悬着一颗心,说话却格外坚定,“小姐,我想到法子了。”
眷烟叹了口气,无奈道:“我已经不是小姐了,再说你不必这样,赶紧离开吧。”
“听我说完,”闻浛天坐下,“让我死在这里,你为证人,此簪为证物。”
眷烟听明白了他的意思,感叹他真是疯了,就要推开他,没想到被闻浛天一个不注意夺去了发髻上的海棠花簪,就这么插入了自己的颈间。
他眼睛一直,徐徐倒下。
眷烟震惊到瞳孔发颤,手停在半空中,不知该做什么。
“报恩,小姐,”闻浛天瞪着眼睛,吐出几个模糊不清的字,“也为了你,小姐。”
几声凄厉的猫叫传来。
闻浛天紧皱着眉,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手在身上胡乱翻找起来,口中微动,像是想要找些什么。
眷烟慢慢放下手,目光渐冷,她看着窗外如水的夜色,凄惨的月光灌下来,地上新鲜的血水幽幽泛着光。
到了时间,吴节庆竟然没有来。
她蹙眉,将发簪从闻浛天颈间拔下来,他的嘴半张着,眼睛依旧望着头顶的花灯。
他余光看着眷烟离去的背影,明明他已经看不到了。
血冷了,琵琶声,铜锣声,还有风声。
诗......诗......
闻浛天想要说,想要找自己写的诗。他落在了屋里,想着总有一天能交给眷烟,他为别人写了那么多诗,只是想为她写一首。
一点一滴明珠泪,一丝一缕罥烟眉;
一辗一转梨香耗,一琴一筝惊断弦。
只是他已经不知道了,他的苦心造诣,只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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