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统领的人自东往西而来。巧了,白驰投宿的客栈,居于最西,顺其自然的,她便自西往东而去。有时候机缘巧合大概就是所有的刚刚好凑在了一起。
白驰是刚闹起来就迫不及待的出去了,还顺手将沈寂反锁在了屋内,她踩着围墙穿梭在各家之间,挨着屋脊朝下张望,偶尔飞出一块瓦片打落行凶的恶人,手里惦着分量,并不敢轻易要人性命。不是她心慈手软,或是另有计较,而是她不敢。
她一直被困在岷州出不来,这次终于走了出来,她甚至都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枯死的心生出了希望,欢喜一切意料之外。想亲手打碎这该死的牢笼,又怕触碰了什么该死的天道机制,一切又得回归原点,出不来解不脱,由她麻木,由她疯魔。
人有求,则畏首畏尾。
万一呢?万一这次真的能走出来呢?
时间流淌,四季轮转,她甚至觉得变老是一件极好的事。
某一个瞬间,她看着街面上火光四起,心头一动,忽感不妙。身随心动,果不其然,她投宿的这家客栈也入住了两个盗匪。多亏了少年人奋不顾身,才阻止了这场恶事,不由多看了两眼。可怜英勇的人多生悲剧,畏缩胆小的人反得了实惠好处。
她不忍多看,又听出沈寂的脚步声,提了重刀夺门而出。
活得久的人,经历越多,总会在不同的人身上找到自己曾落入悲惨境地的影子。譬如被沉塘的妇人,她陷入轮回的第二年,因为惊慌无助,失了分寸,便给了沈三老爷有可趁之机的错觉,不仅着了他的道,差点失了清白。还没等她回过神求沈家长辈为自己讨回公道,反被沈三诬告,泼了满头满脸的脏水。
白驰军户出身,又岂是吃素的,一般的委屈忍忍也就罢了,事关清白,拼死也要硬刚了回去。
让她万万没想到的是,上一世对自己还不错的三婶竟对自己又打又骂,咬死她水性杨花魅惑勾.引长辈的恶行。白驰无惧,不惜将事情闹大。沈家人多势众,为了遮掩丑事,就这么草率而迅速的结案,满口的仁义道德祖宗家法,绑住她的手脚,堵了她的嘴,身上坠了大石,沉了塘。
轮回的次数越多,为了寻求破局之法,敢于反抗不可动摇的势力。能力不足,自保的手段也没有,经历的事越多,受过的伤害也越多。见多了太多人性的丑陋,三观和认知一直被摧毁重塑,心里早就千疮百孔,撕碎了晒干了磨成齑粉,直到重铸成一副铁石心肠。
幸而,老天到底没将她逼到绝处,每一次的轮回都像是一次脱胎换骨,她的筋骨越来越强健,速度与力量成倍递增,直到成为如今的自己。
七八十斤的重刀被她提在手里轻而易举,原本打算作壁上观,奈何胸口闷着一口气,丝丝缕缕的颇不痛快。这感觉从路过下塘村就有了,现在更甚。
她奔出客栈,一路往东,路遇盗匪,一一砍了过去,只用了刀背,断人兵器骨肉,不伤人性命。一路横扫,所过之处,为祸作乱者无一幸免。便是当地百姓,若是生了歹念,借机抢掠,一并同盗匪处置。
盗匪见识了她的手段,惊呼不是人,宛如蝗虫过境纷纷朝东跑去。彭统领追着人正往西而来,将人堵在一堵墙后,正要擒住那人,忽地那墙轰得一声倒塌。天色黝黑,层层厚重的乌云下,微弱的月光,饶是彭统领目力过人也辨不清来人。然而那凌冽的气势,嗜血的压力陡然袭来,彭统领几乎没多想,本能提剑迎面奋力砍了过去。
白驰提刀去挡,一时大意竟被震得后退数步,未曾想盗匪中也有此等高手,暗想:难怪这萧县的土匪如此猖獗,竟是有这等带头大哥的缘故!白驰陈腐朽烂的心顿时来了兴致。刀背一偏,卸了力道,身子一转,一刀挥去。
刀剑相交,火花四溅。
彭统领手心一麻,眼睛倏得睁大。
彭统领力大无穷,擅使重剑,整个大周国内都鲜有对手,区区萧县土匪根本没放在心上,先头还顾念着人命,没下死手,然而土匪到底是土匪,你心慈手软,他们却将百姓的性命视作猪狗。彭统领已吩咐下去,束手就擒者从轻发落,负隅顽抗者格杀勿论。
他才吩咐下去,不想迎面就遇到了劲敌。隐约中只瞧出是个手持重刀的家伙,身形相较他来说,纤细的可怜。一刀砍下去的时候,心里想着大概是个一劈两半的下场。不成想她不仅挡住了还抽冷子回砍了他。那力气大的,彭双的心肝都跟着颤了下。暗叹:难怪土匪敢如此猖狂,原是有这等高手坐镇!
二人心中各有思量,喘息间已过了十几招。重刀对重剑原是大开大合的兵器,却被二人挥出了刀光剑影的效果。
彭双的徒弟彭义武刚巧就在附近,一时看呆了,忘了追击土匪,站在原地直着眼张着嘴。
不仅彭义武难以置信,彭双也暗暗纳罕,惊叹对方功夫的同时,也生出几分怒其不争的愤怒,有这功夫做什么不好?为朝廷效力自有前途出路!干什么非要当打家劫舍的土匪!
彭双有惜才之心,又嫉恶如仇,多少年来未逢敌手,全力以赴之下,又生出了英雄豪杰行走江湖的快意。若不是如今立场不同,敌我之分,怕是要生出惺惺相惜之感,总之情绪很复杂。
厚重的乌云渐渐散去,月光撒下清晖。
又是一击撞上。这次,彭双看清了她,比他想象的年轻许多。一袭青衫,头发只松散的扎了个马尾束在脑后,清冷的月光下,长眉英目,眼神很冷,肤色白的发光。这容貌当得起白面书生的称号。个头还行,骨架不似一般武夫的高大,肌肉也没有鼓起,放在五大三粗的武夫堆里,这人简直没法看。
若不是正面对上,彭双简直难以相信,一介书生模样竟能有这般强悍的力量。只是,这年轻男子的容貌身形又让他感到几分古怪,一时又说不上来。
“咔”一声轻微细响,山寨匪窝的兵器,虽然重量说的过去,到底不是名家手艺,韧性硬度都不足。若不是持刀人足够强悍,早就分崩离析了,如今也终于抵挡不住“斩恶”的连续击打,刀身裂出细纹,只眨眼功夫,细纹迅速蔓延,“铮”一声刀鸣,当中折断。
白驰迅速脱手,闪身避开,站在阴影处。
恰在此,有手下人来报,说土匪已尽皆被擒,县丞正带人安抚百姓,扑救大火。
彭双一双眼死盯着白驰,似乎是听她轻轻“呀”了一声,并未理会,高声道:“老夫见你年纪虽轻,功夫却不凡,可惜走了岔路,若是你就此束手就擒,从此后改邪归正。老夫可保你性命无忧!年轻人,你有这本事何不投效军中,保家卫国,杀匈奴,建军功,自有一番出息!干什么做这种损阴德的勾当!让祖宗蒙羞!”
彭双尚武,惜才这点随了他的家主子荣国公谢孝儒——大长公主的夫婿。
彭双话说的慷慨激昂,手心里握的剑却没半分放松,他太了解这些天之骄子的秉性了,既然走上了歧路就绝不是那般好说服的,不来个三五回合,三抓三放,将他打服,再以德服人,这小子就不知道好赖。
彭义武一听师父说这话,那语气神态,就知道师父心里的打算了,正要帮腔。谁知对方咚一声扔了半截兵器。
“看来是场误会。”她的嗓音刻意放低,有种雌雄莫辨之感。
话音方落,倏忽后撤,眨眼就消失在黑暗中。
彭双哪会轻信她的话,一甩重剑丢给徒弟,急速追了上去。
彭义武抱着沉重的“斩恶”,焦急的在原地打转,又等了会,长公主的亲卫都聚拢了过来,彭双也不紧不慢的走了回来。素来严肃冷淡的脸眉头皱得更深了,眼睛却透着兴奋的光,似遗憾又似忧虑,总之情绪很复杂。
“不能就这么让他跑了!”
“这小子不能为我大周所用,将来必是个祸害!”他嘀嘀咕咕的说了这么两句,又目光深深的钉在彭义武身上,“还杵在这干什么!那些被抓的土匪呢?去审!去查!就算掘地三尺也要将那小子给我抓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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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寂处理完少年人和他母亲的伤,又在动乱不安时帮忙做了一些力所能及的事。等官差敲锣打鼓言说土匪已尽皆被擒,让百姓安心回家。沈寂后知后觉的才想起回客房看看。
掀开蚊帐,借着微弱的晨光一看,床内侧躺着一人,面朝里,睡得正香。
她果然回来了。
沈寂放下蚊帐,又看向挂在屏风上的衣裳,昨夜她匆忙起身,错穿了他的衣裳,他也在稀里糊涂中将她的裙子套在了身上。好在昨夜生死忙乱,要命的关头,也没人取笑他。
他取下那青衫,看上头有血迹还有一些刀剑划破的痕迹,默了默,将青衫一卷,塞进箱笼最底层。又取了一身衣裳,正要换上,回头看了眼,心口一软。困意没来由的袭来,遂放下衣裳,也轻手轻脚的上了床。掀开被子,靠了过去,一股热意袭来,头抵着白驰的脖颈处,莫名心安。一夜的忙碌,惊心动魄,一挨上她很快就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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