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何时雨停了,雨后的天色阴沉沉的,像蒙上了层阴翳,并不明亮。
因为淋过雨的缘故,身上的衣服潮湿一片,黏在身上很不舒服。
江逾白浑身僵冷,全身的体温在逐渐流失,他缓慢地呼出一口凉气,准备快些离开这里,索性咬破手指,在地上画了符。
——那是他们寻找真正的苗疆寨寨门时,祝凛画下的符箓。
符箓画完的一瞬间,不知是不是错觉,江逾白感觉面前的场景“咔嚓”一声扭曲了半瞬,地上的鲜血瞬间被吸收殆尽。
江逾白面前出现了一张扭曲破碎的符纸,符纸的边缘像是被火烧过,残留着一圈熄灭的灰烬,那张符纸漂浮在空中,似乎是在指引。
江逾白艰难起身,他找了根趁手的树枝,扶着树枝一瘸一拐地跟上符纸。
在经过某处树林的时候,江逾白听见附近传来一阵窸窣声响,一种不祥的预感爬上心头,树林后出现了数道站得笔直的黑影,江逾白怔愣住了。
天逐渐黑了下来,那些僵直的黑影窸窸窣窣地扭曲、蠕动,向着他靠来。
江逾白下意识后退,一转头发现身后也有着数道黑影。
——他被包围了。
江逾白的心脏剧烈跳动,紧张得几乎快窒息了,他紧咬牙关,正欲咬破指尖在地上画符时,那些从树林中走出的黑影让他霎时间顿住了。
——那些是穿着嫁衣的……落花洞女。
她们皮肤青白,松垮垮的皮肉早已腐烂,上面爬满了死掉的虫子。她们身上穿着版型相似的嫁衣,因为年代久远,这些嫁衣沾了灰变得脏污不堪,但还是能透过那层污泥看到嫁衣上做工精致的刺绣花纹。
她们无一例外地头盖喜帕,喜帕上还压着沉甸甸精致的银冠。
江逾白艰难地咽了口唾沫,握着树枝的手指不自觉蜷曲起来。
他现在受了伤,面对这些含怨而死的“落花洞女”几乎没有任何反制手段。
该怎么办呢……
他一退,周围的落花洞女便如潮水般黑压压地围上来。
或许是因为江逾白此时也作为“落花洞女”,成为这鼓藏节祭祀的一部分,气氛到了剑拔弩张的时候,他才发现这些“落花洞女”对他没有恶意。
他霎时间放松下来,心有余悸地呼出一口长气。
透过潮湿厚重的喜帕,江逾白听到为首的落花洞女开口问道:
“■■■■■■■■■■,■■■■■■■■■■?”
有几个落花洞女不见了,你知道她们去哪里了吗?
她说得一口难懂的古苗语,江逾白竟意外地听懂了,他不禁心下一沉。
“我见过其中一位。”江逾白说道。
“■■■■■?■■■■■■?”她怎么样了?她过得还好吗?
江逾白垂下眼帘,看着脚边那个被水溢满的小坑,有些惋惜地笑了笑:“她……她过得很好,没有人会再欺负她了。”
她们虽然是盖着盖头的,江逾白却能感觉到她们似乎是在笑。
“你想要出去吗?这里是出不去的,我们带你回去吧,这里有危险。”
不等江逾白开口拒绝,为首的两个落花洞女走上前来,一人一边抓住江逾白,架着他径直往前走。
江逾白被两具尸体身上潮湿又浓重的腐臭味熏得快要窒息,他脸色很难看,刚要挣扎,手臂和脚踝传来的剧痛让他不得不放弃。
这时他看向扶住他的两具女尸,顿时呼吸一滞。
他发现她们身上也有着类似的伤,她们生前应该伤到了腿,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很不利索。
也是,江逾白脸色变得凝重,想要这些年轻貌美的女孩彻底留在山洞中回不来,其实只要打断她们的腿就好了,这样她们就走不了路、跑不了多远,她们不认识路,也离不开这里,最后只能被困死在这里。
他看着身前身后数不清的尸体,突然不寒而栗起来。
苗疆寨的鼓藏节十三年举办一次,一次献祭一位“落花洞女”。
他不知道这场惨无人道的祭祀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直到看见这些“落花洞女”的尸体,他突然觉得这不是一个重要的问题了。
只要“落花洞女”这一恶习还存在,十三年后、一百三十年后……不管多久,也还是会有天真单纯、不谙世事的女孩成为新的“落花洞女”。
——永远也不会结束。
“你们在这里待了多久?”江逾白问。
“有多久……”落花洞女呢喃着,这时恰好起了一阵风,微风将她们盖头上的银饰吹得铃铃作响,分外好听,“我记不清楚了,可能十几年,也可能几百年,自从来到这里之后,我们一直在寻找出去的办法,但是……”
说到这,落花洞女顿了顿。
“我们没有举行过结发礼,也没有赶尸养蛊之人的指引,是无法离开的。”
他们走了一段路,在重重树影之后,江逾白看见了那顶熟悉的红色花轿。
花轿里坐着一个纸人,江逾白目及纸人,霎时间僵住了。
那纸人穿着和他一模一样的衣服,头戴银冠喜帕,一动不动地坐着。
江逾白终于明白为什么他一直扯不下喜帕,甚至一碰就头疼得要命。
——有一根生锈的针刺穿了纸人的头颅,将血红的喜帕钉死在头颅上。
江逾白在落花洞女的推搡下踏入花轿内,那诡异的、嘴唇抿得直直的纸人朝他露出一个大笑,血红色的嘴唇往两侧裂,嘴里源源不断地渗出鲜血。
江逾白定定地看过去,发现纸人嘴里在默念着什么。
紧盯着纸人的嘴型,江逾白将纸人的话念出声:
“江逾白,我在看着你。”
江逾白念完着话的瞬间,纸人开始自燃起来,它的身形在火中逐渐扭曲,最后平静下来,纸灰被风卷出花轿,在空中洋洋洒洒地落下来。
形骸皆纸糊,衣冠似彩涂。
一朝焚烈焰,随风散太虚。
“吉时已到,起轿——”
花轿猛地被四个纸人抬起,江逾白被颠簸地扶住窗棂,他往外一看,发现在花轿的后面,那些盖着喜帕的“落花洞女”寸步不离地跟着。
她们走得很慢、很吃力,风拂过她们布满血迹污渍的裙摆,露出她们的双脚时,江逾白感到后背爬上了密密麻麻的寒意。
她们在用腿骨走路,她们……没有脚。
心头似乎压着一块沉甸甸的石头,江逾白觉得心口沉痛得厉害,他捂着胸口,感到了一阵前所未有的窒息,于是他不得不迫使自己大口呼吸。
鼻腔里充斥着尸体的腐臭味和血干涸的气味。
这次江逾白不再觉得这气味难闻了,他的鼻子堵得厉害,什么也闻不到了。
花轿和后面的“落花洞女”走了很久,直到江逾白看到那熟悉的山洞。
“天上明晃晃——”
“地下水凼凼——”
前后纸人大喊“落轿”,轿子便稳稳当当地停了下来。
江逾白被两位落花洞女簇拥着扶下轿子,其中一位还为他整理沾了雨水和泥,变得灰扑扑的喜帕,她们放下喜帕,江逾白便看不见前方的景象了。
身旁的落花洞女松开他的手,她们吃力地、纷纷向轿子两旁退去,山洞中死寂一片,江逾白看不见周围,他低着头不知站了多久。
直到耳边传来一阵清脆的“铃铃”声。
那是银饰间相撞发出的声音。
出现在江逾白视野中的还有一双漆黑的鞋,顺着那鞋往上看去,江逾白辨认出了那熟悉的、几乎让他魂牵梦绕的花纹。
“祝……祝凛?是你吗?”
江逾白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抖,心里涌上很多不知名的情绪,他觉得眼前的场景很熟悉,在他还活着时的梦里他曾无数次梦到——
他和梦里那人面对面站着,因为盖头的遮挡他看不清那人的模样。
但那人每次要掀开盖头时又颤抖着手放下,在呜呜的风中他听到了叹息。
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风。
“是我,江逾白,我来找你了。”
祝凛走上前来扶住他,在他耳边低声说道:“我有出去的办法。”
说罢他顿了顿:“需要你的配合。”
江逾白怔愣住了,半晌后有些僵硬地点头。
这时一边站着不做声的落花洞女走上前来,小心地搀扶着江逾白,带着他走到了放着神龛的桌前。
那神龛江逾白先前看过,神龛里没有神像,只放了一只空的蛊盅。
落花洞女松开了手,她缓慢地掀起自己头顶的盖头,盖头下是一张青白有些腐烂、但还是能看出过往绝代风华的一张脸。
这是她第一次自己掀开盖头,也是她第一次以这样的身份看清这个困住无数个“落花洞女”的地方。
原来这里的通道纵横交错,难怪有那么多“落花洞女”到死都走不出这里。
她的喉咙哽咽了,有一瞬间她很想哭,但她死了太久了,眼泪早就哭干了。
她看着站在神龛前的江逾白两人,无声地哭着笑了。
“一拜天地——”拜。
“二拜高堂——”再拜。
“夫妻对拜——礼成。”
视野再次明亮起来的时候,江逾白抬起头,对上了祝凛看过来的视线。
祝凛手持烟枪,很小心地挑开江逾白头顶的喜帕,两人视线相撞的瞬间,祝凛有些不自然地移开了目光,自顾自地整理起那块血红的喜帕。
后来他拿起桌上的剪刀,很小心地剪去江逾白耳边的一络黑发,他将那络头发系在自己发间,用银饰扎了个小巧的辫子。
先前江逾白的注意力一直放在祝凛脸上,这时才发现祝凛不知何时换了件水蓝色的苗服,那苗服应当是由丝绸制成,在微弱的烛光下仍旧泛着涟涟清光。
像清透的月光,也像微漪的湖面。
他看着祝凛,发现祝凛也在看他。
从此——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凝。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