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决定不在寺里住了,他要回家。
他家是商户,说不上多有钱,却也不穷,还请得起几个下人,在小小的箐州算有点名气,他没有料到,他一回家就一病不起,家人找遍了大夫,开了不知道有多少药,就是吃不好,连得的什么病,大夫都说不出个所已然,大夫都束手无策,家人便请来了通阴的大师。
这个大师在箐州非常有名,大师在屋里屋外转过之后,得出结论,“有不干净的东西作祟,令郎怕是凶多吉少。”
家人颇为着急,“大师,可有解法?”
大师说:“世上的事皆有兰因有絮果,邪物并不会无缘无故缠人。”
他病得奄奄一息,根本想不出什么因因果果。
大师决定做场法事。
晚上他迷迷糊糊,看见纱帐后立着一个黑影,不知道为什么,他静静的透过纱帐看着他,并不感觉害怕,而黑影缓缓的蹲下身,煞白的手伸进纱帐,这次意外的没有缚上他的脖子,而是在他脸上游走,诡异安静。
第二天,不知道是不是回光返照,他有精神多了,能起床了,能吃完一碗饭,家人高兴得不行,又请来了大师查看情况。
大师告诉他,“他与这邪物颇有渊源,邪物有一笔事未了,无法投胎,这笔事是要他的命,唯一可解之法,就是打散邪物,让邪物彻底消失。”
也就是他和这邪物总得没一个。
他陷入了沉思,他总觉得这邪物并非大师口中说的那般歹毒。
他让大师再给他几天时间考虑一下,家人都不觉得有什么要考虑的,直接和大师定下了除邪物的时间。
他又梦见了小严延。
还是菩若寺,严延因夜读过晚,第二日困倦打翻了烛台烧了经书,寺供奉的菩萨和经书是万万不可损坏之物,严延被罚跪在大殿。
“跪得真认真。”半夜趁和尚都睡着了偷偷溜到大殿的小辞继续感叹,“你是不是无论做什么事都认真?不知道划水?那些个和尚糊弄糊弄就得了。”
“我不小心烧了经书,理应受罚。”严延觉得虽是不小心,但并不意味着不用为过失负责。
小辞忿忿不平,“罚就罚,三天不吃饭就太过分了,那个大活人抗得住三天不吃不喝?”想到这还是他自己招来的,好奇问,“听说是因为你和大师父顶嘴了?”
“大师父说在寺里应一心礼佛,书读来无用,不如多念念经书。我不服,书明理启智,怎是无用?况且我并无礼佛之意。”说着跪得端正的他,抬头看着小辞,义正言辞,“若我说有朝一日,我想用我所学去安置流民、驱逐胡人、解决匪患,你是不是会觉得我此话可笑?”
小辞对此不置可否。
严延叹了口气,“我出生时,高人说我命薄不好将养,父母便将我送这菩若寺,一晃十三年过去了,文无成,其它也一概不会,或许我一生都是个一事无成的废物,如此高谈阔论又岂止可笑?”
小辞转身坐在他一旁的佛龛下,与严延背向背,目光停留在屋外西边山头树梢上挂的月亮,“小时候,母亲告诉我,你想做什么样的人,才能成为怎样的人,我一直觉得她说得不对,我以前总想当一个小商贩,每天守着自己的小摊,挣点小钱,给母亲……”说着他微微低头哽咽,“给母亲买漂亮的衣服穿,买肉吃,带她去很远的地方,后来却明白我成为不了小商贩,但是看见你,我突然又觉得她说的有些道理,实话实说我觉得你这个想法很蠢,你个傻子,人生才短短几十年,安置流民、驱逐胡人、解决匪患那一件是轻而一举的事,得付多少代价?可是当你这么说出来之后,我并不认为可笑,反而你很真挚,真挚得那股子傻气都遮掩住了,你想读书便读书,你想如何就如何,就算你注定是个毫无事处废物,你此时的虔诚勇气足矣。”
严延忍不住笑了起来,却觉得无比轻松,“谢谢你!小辞,明明知道我是傻子,还拿我当朋友。”
自己说自己是傻子,小辞还是头一回听说,“对,傻子,我叫你放聪明一点,莫要闲事,在庙里敷衍敷衍和尚念念经,以后下山做个账房先生,赚赚钱,享享福,别一天天想些有的没得……”他侧过身,看着严延,一字一句的说:”骗你的,那样就不是你严延了,那是我,与自己做朋友有什么意思?我不认同你,但是我支持你。”
说完没有管严延了,小辞起身象征性的弹了弹衣服上的尘土,“好好顾着反省,冷得要死,我回去睡觉了,懒得管你。”
小辞走后,坐过的地方留下一个馒头,严延目光停留了片刻,便捡起来大口吃了起来,馒头还有点温热,吃起来并不冷硬。
第二日,大师傅便让严延回去了,想来是小惩大戒,没有真的想让他跪满三天三夜。
不过很快,严延就知道事情不是这样简单。昨晚罚跪,大师傅已经让和尚去他屋里把他的书都拿到偏殿烧了,大师傅今天消气了,才让他回去,得知这个消息,他就赶去了偏殿,书是晚上烧的,如今已经是大白天了,毫无疑问,书被烧干净,连灰得被打扫干净了。
恍然间,严延只觉得得空落落的,丢掉了重要的东西,他失魂落魄的回了自己的院子。
有气无力的走进屋子,看见小辞趴着他的书桌上在弄着什么?他不明所以走近,书桌有一大摞书,好多封页和书角都有被火燎过的痕迹,还有的被火烧了好几页和是大半本,而小辞正一手掐着他的笔,一手压着纸,看着被烧成灰却隐隐约约瞧得出字的书页细细辨认,然后在纸上誊抄下来。
“字不是这样写的,我重新教教你的吧!”严延知道小辞不会写字,他猜测他不是在写字,而是依葫芦画瓢,像是在画画一样,有的字繁琐,又不会控笔,导致整个纸上的字看起来都是歪歪扭扭。
小辞过于认真和投入以至于没有发现身后的严延,在严延出声,他拿笔的手吓得划了出去,眼见辛苦了一大早,被一大笔横杠毁得差不多了,他有些气愤,“是是是,我字丑,不过严延,你走路能不能出点声?”
严延不好意思的搓了下衣角,“字我很喜欢。”
这副模样,小辞忍了又忍,憋了又憋,还是笑得直不起腰,在他眼里的严延,心智早熟,完全不似别的小孩喜欢玩闹,总是正正经经,好像自己已经三十来岁了,现在却做出了与年龄相符的小孩模样,看起来十分滑稽。
“你的手……烧伤了。”严延目光被他捂住手臂吸引,一大块红肿,中间是被戳破的水疱,里面的白肉糜烂。
小辞笑不出来了,把手放下,袖子自然而然的挡住了烧伤,“没事,不要紧。”
严延叹了口气,“你不也是个傻子。”
——
他再次惊醒,连日噩梦,这几夜,他屋里的烛火彻夜不灭,屋内烛火跳动,纱帐外似乎立着一个人,诡异的感觉扯得他头皮发麻,他屏住呼吸,缓缓起身,心提到了嗓子眼,右手小心翼翼的撩开纱账。
那个黑影也成了一个人,不用细看,无尘和尚?不,他不是真正的无尘和尚,擦了擦眼睛,眼前的无尘和尚变成了另一副样子,冷面相对,他似乎没有看他,唇了无生机的白,眼睫起了霜,眼里漆黑如一潭深渊,看不出什么情绪,整个人就是雪地里捏的雪人,光看着就冷到了心底。
“小辞?”他试探性的叫着。
眼前的人睫毛颤了颤,唇小程度的动了动,“朋友,别来无恙。”
他的话并不像正常的问候,不过得知他是小辞时还是松了一口气,不在提心吊胆,或许是他做的梦,他对眼前这个陌生的小辞有种别样的熟悉感。
他往里面摞了摞,迟疑的问:“你……能坐嘛?”
小辞没有说什么,竟然真的坐了下来。
“对不起呀!几年前的记忆,小时候的记忆我通通忘了,父母告诉我,我就是在严家长大的,就是出了点小意外,磕坏了脑子,可是我总觉得不是这么简单,我总梦见菩若寺,这些天还梦见很多与你有关的事,如果这些都是真的,我们真的有过一段渊源,你来找我也是情理之中,只是你为何会?”说到这里,他顿了下来,打量着小辞的表情,发现他皱起了眉头,他赶紧补救,“不想说,也没关系,你是我是朋友我尊重你。”
小辞冷笑,抛出了一个奇怪的反问,“你也当我是朋友?”
问得莫名其妙,莫非他们后来决裂了?这让没有记忆的严延不好回答,怕踩到他的痛点,开始转移话题,“今晚是十五,月亮很圆。”
小辞无言以对。
他自顾自的说,“我们出去看月亮吧?”
随后又自顾自的下床,推开门,月光争先恐后涌入,与他正面拥了个满怀,月上中天,月盘洁白如玉,挂在天空,光芒万丈,令群星失色,他灵机一动,搬来了院中的竹梯,搭在屋檐边,爬上的屋顶,刚想叫小辞,却被屋顶站的人吓了一跳,就算是知道小辞不是人,他也做不好这种突然而然的心里准备。
他翻了个白眼,不吐不快,“你想吓死我嘛?”
“想。”小辞面无表情的肯定着,看不出是玩笑还是实话。
他自然觉得是后者,有些颤颤巍巍走到屋顶坐了下来,自豪的拍胸脯说,“我就说今天的月亮很好看。”
小辞平平淡淡的说:“上一次仔细瞧月亮,也如今日这般明亮。”
他疑惑,“上一次是什么时候?”
小辞直接了当,“死的时候。”
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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