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走一路沉思，胡玉凤都没注意到儿子儿媳不时偷看她的眼神。
这会儿马上五点了，胡玉芳正把羊往圈里赶，见着几人老远就道：“大姐，文礼，我还当你们早回去了，大哥咋样了？”
下意识问完，她向来挺大的心不由突突两下，该不会真饿出事儿了吧？要不大姐一家子咋能蹲到这会儿还没回去？
胡玉凤的思绪被打断，没好气道：“这会儿知道关心了？放心吧，且没事儿！”又忍不住叨叨道：“你住的也不远，大哥卖东西还得从你门前过，你就没劝着让他别把粮卖光了？”
“大姐，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每天忙得脚不沾地，那有那功夫盯着大哥？再说了，就你还能治住他，我的话他又不听……”胡玉凤有些委屈。
“行了行了，没一个省心的。反正他把粮全卖了，今儿都没米下锅，你说怎么办？”胡玉凤看向妹妹。
不看还好，离得近了一看吓一跳，玉芳比自己还小五岁，现在瞧着倒像是比自己老上五岁，脸皮黢黑脸颊皴裂，眼周一道道褶子深深刻在她干瘦的脸上，此时委屈巴巴的瞅着自己，她忽的就有些心酸。
唉，为难这傻妹妹干啥！
她叹了口气，语气和缓道：“算了，饭做好了让喜子给端一碗过去，明儿我……”到底顾忌儿子两口子，话没说全，只是伸手在妹妹肩上轻轻拍了两把道：“我们先回了，以后也注意自己身体，上了年龄可不比年轻那会儿了，把你累死家里照样转……”
说着不顾胡玉芳和喜子的挽留，就招呼秦文礼开车回家。
*
临近五月，三轮车扇起的风已经带上了丝丝温热，胡玉凤的心却丝毫热不起来。娘家的境况就如腊月寒冬的冰，穷的没有一丝化冻迹象。她都想仰天长叹，老天爷啊，给指条明路吧，怎么弄啊！！！
过了四点还不见三人回家，老太太就自觉张罗起晚饭，一切停当，就等着人回来面下锅。
此刻见三人进来都没有一丝笑模样，尤其是打头的儿媳妇，一脸惆怅，一点没有早上出门前的从容。她不由心里忐忑，朝杨秀使了个眼色，就往灶房里去。
“你妈这是咋啦？你大舅真不好了？”老太太压低声音道。
杨秀摇摇头：“没有，我大舅没事儿，我妈跟他吵了一会儿，估计心情不好。”
“那就好，只要人没事儿就好……”老太太放下悬着的心，坐在凳子上烧火煮面。
饭菜上桌，胡玉凤强打起精神，脑子里却总是妹妹那张皴裂的面庞。
“妈……妈？”
胡玉凤抬头就见一桌人都看着她，她不由一愣：“咋了？”
“我说吃完饭咱装些米面给我大舅送过去吧？”秦文礼又重复了一遍之前的话。
胡玉凤愣了下，见秦文礼神色认真，她又一一看过桌上人的神色，除了秦生田低头刨饭，其他人都是一脸附和。
“那啥……算了，我再想办法……”她有些不自在的理了理头发，低声道。
“我大舅一个人也吃不了多少，咱家随便从哪省一口都够他吃的，就这样，秀儿你饭后装东西，我趁着天没黑给送去……”秦文礼直接拍板。
胡玉凤愣愣看着一家人，嘴角蠕动几次，终是开口道：“那行，听你的……”
“那妈你赶紧吃饭，面都坨了。有这次的教训，我大舅以后肯定不犯了，你就放心吧……”杨秀瞅着婆婆神不思蜀的样子开口宽慰道。
胡玉凤心里涌过一股暖意，她叹了口气，无奈笑道：“我倒不是替你大舅操心，他一个人怎么凑活都能过。我是今儿看见你小姨心里就不得劲，明明比我还小五岁呢，瞅着倒像是我大姐……”
提起这个杨秀也唏嘘不已：“我小姨太能干了，也没个分担的人，家里啥活都是她的……”
可再唏嘘感叹，自个的苦只能自己受着，别人也替不了，胡玉凤只能在心底辗转思索。
*
吃过饭，秦文礼便抱出来一袋白面准备装车，胡玉凤赶紧叫住他：“可别一次性给一袋子，你大舅人老了脑子昏，万一再给人骗走咋办，这样，装小半袋，够他吃一个月就行。”
此话正中秦文礼下怀，不枉他抱着面袋子在老母亲面前慢悠悠晃荡。毕竟人家亲兄妹，要是自己提，母亲再误会是自己舍不得咋办？
交代完秦文礼，胡玉凤又把同样的话嘱咐了正在装米的杨秀一遍。
然后拎上筐子，去地里掐了些小白菜小菠菜，想了想又添上几个去年的老土豆。结果一看土豆芽都老长了，得，还是取出来吧，就他那茶缸子做饭，万一再做不熟，吃了中毒害得又是自己。
杨秀给装上米，想了想又装了十来个馒头，一袋子麻花。拎出来就见秦文礼的半袋子面，忽然想到一个问题：大舅家都没见案板，他怎么做面？
“熬糊糊么，就算有案板他也不会做……”胡玉凤帮她解惑道。
杨秀灵机一动道：“那咱下次去镇上给挂成挂面送去咋样？”
上官镇新开了一家挂面店，带上自家磨好的面，人家加点盐做成挂面，按斤收取手工费。开张前一片唱衰，结果开张后人家生意还挺好。
胡玉凤点头：这是个好办法，省得他浪费材料！
杨秀又道：“我给装了十来个馒头，最近天热了，干吃也不怕凉……还有麻花也装了些，够吃一阵子了……”说着提起两个袋子给胡玉凤看。
胡玉凤眼眶发热，温声道：“我都没想到这个，多亏秀儿你和文礼了，哎……我都不知道说些啥……你们有心了……”
“这有啥，咱是一家人……”杨秀爽朗笑道。
“那……妈，我就给送过去了？”秦文礼放好东西询问道。
胡玉凤重重点头：“嗯，去吧，黑下来了，路上慢点……”
“哎……”秦文礼答应着，就发动车子走了。
杨秀转身进去刷锅了，只有胡玉凤一人怔怔看着三轮车远去的方向，良久才擦了擦眼眶。
*
秦文礼一路通行无阻，把车停在喜子家门口，喜子和胡玉芳并两个小孩子循声出来，见是他好奇道：“文礼哥，你咋又来了？”
“我给大舅送点米面啥的……小姨你们这会儿有空不，给我搭把手咱一趟送过去？”秦文礼笑道。
“有，闲着呢……”胡玉芳怔愣片刻，上前帮着拎起馒头和麻花。
喜子招呼两个孩子：“明明，亮亮，过来提着菜……”
两个孩子一把接过妈妈手里的东西，蹦蹦跳跳跑在前面。
“你这……你妈说让我给你大舅送饭呢，你咋又把东西拿来了？”胡玉芳有些手足无措，像是没完成家长交代任务的孩子一般。
“哪能只让你们送，我大舅身体又没事儿，闲着也是闲着，让他自己做呗……”秦文礼笑着解释：“我妈也心疼你，说你家里太忙了……”
胡玉芳讷讷不说话。
这会儿天也没全黑，胡大舅早早上炕躺着，就怕多动弹几下又饿了还没地儿填饱肚子。可能是屋子里干净了，也可能是一股子洗衣粉的味道，连带着他脑子都格外清醒。
他把能混饭的几个地方过了一遍：
玉芳？不行，玉芳个立不起来的，一家子全靠她一人养，再加上自己还不得直接熬过去？
玉凤？不不不，去了不止要被玉凤数落，还要看秦生田那老东西眼色，不行！
玉香？算了，那就不是个好东西，提起这名字他都恨得牙痒痒！
胡德良？不行，他婆娘是个泼妇，他家门自己都进不去！
四娘？四娘养着两个光棍兄弟，倒是可以，就是年纪大了，啃老人有些下不去嘴……算了算了！！！
……
把亲戚族人在心里过了一遍，胡德阳忍不住无语凝噎：还真像大妹说的，他这六十几年算是白活了，临了混饭都找不到地方。
“大爷爷？大爷爷？睡了没？”外面传来小孩子的喊声，胡德阳侧耳细听，嗯，是玉芳家那傻孙子！
“睡了，干啥？”他懒洋洋应了一声，继续趴在被窝里。
下一刻，闭着的屋门被推开，两个小孩子先蹦了进来，后面那个差点被高高的门槛绊倒，小孩转身踢了门槛一脚，才欢快道：“我表叔给你送东西来了……”
借着昏黄的光线，他就见秦文礼，玉芳和喜子人手两袋子东西从屋里进来。
胡德阳赶紧爬起来，颤声道：“这，这是干啥呀文礼？”
“我跟我妈合计了一下，给你提了些米面馒头，差不多够一个月的，你先吃着，过段时间我再送些过来……”秦文礼几人把东西放在桌子。
胡玉芳这才发现屋里大变样，惊讶道：“谁收拾的？咋一下变样了？”
喜子赶紧笑着表功：“我大姨带着我们几个收拾的，要不咋回去那么晚呢，就是给我大舅洗刷来着。”
胡玉芳看了一圈，忍不住搓着手对胡德阳道：“我大姐有心了，我这给你啥也没干……”
胡德阳瞅了她一眼，不客气道：“我要你干啥，你把自己那一摊子摆弄清楚我都算烧高香了……”
胡玉芳……
胡玉芳：“行吧，那你以后可别抱怨我没管你……”
胡德阳摆摆手，示意她闭嘴，打小就被他嫌弃的胡玉芳果断闭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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