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西市街恍入诡迷楼，一盏茶探窥乌鬼魅。】
清历四四，七月初一。
京城西角，市井冗闹；商贾云集，通货贩私；三教九流，皆聚于此。有见胸口碎石，亦有吞酒吐焰；有见暮角唱怨，亦有讨食乞儿。戚戚哀哀，哀哀戚戚。盘踞此地之人，皆为讨一口赏钱，日夜献技，众生好戏，好戏连台，因得闻名遐迩。
伫足片刻，骤然闻见一股鬼魅迷离之味。
不出所料，整座京城，此地便是我要寻觅之地。我垂首掩下不自觉抬起的嘴角，收敛神色，抬步缓缓走进西市街。
没走两步路，便听见有一善口技者，似是娓娓道述哪一集惊奇话本：“……只道，那鬼王爷惨遭满门抄斩，含恨而终，死不瞑目，化为厉鬼，亦不肯放过当今圣上。”
轻抬额顶一则斗笠，我往声音来源处瞧去。方见一栋茶楼立于不远处，烟霾飘渺不显形影。
说书人的声音忽远忽近：“……圣上尤为惊恐，召回昔日朝廷道门云山派，前去镇压厉鬼。殊不知，云山道长早已云游四海，只得派出一位首席大弟子，不日探报。”
“客官，您几位？”
徐步走进茶楼，我环顾四周，寻到二楼一处凭阑又幽僻的好位子。
茶楼小厮迎上前来，见到我的容貌时，不禁怔住几分，但很快恢复正色，替我烧炉倒茶。
待那小厮离去，我轻拂炉面火焰。火焰一抖再抖，忽地从中冒出一张人脸，左顾右盼，对周围风景格外好奇。
我问道：“灶君，此地便是西市。接下来，我要做什么？”
灶君晃悠着冒火的身子：“原来西市是这副景象，好生热闹！”
我乜眼：“……”
灶君双手叉腰，愤懑道：“你看看你，又心急了吧？你师尊说过的话，全给忘了？多看多探，多探多报，别总想着一蹴而成。”
我抿上一口茶，抬手就要把盏中茶水浇灭火炉上的烧焰儿。
灶君慌忙嚷叫道：“停停停，我说、我说还不行吗！你这个首席大弟子，真是不上道。哪有这么对待神君的，不懂事。”
我收回手，浅酌一口清茶：“你让我替师父来京城，我寻到了。你让我来西市，我也寻到了。接下来，就看您指明一条正途了。”读到“正途”二字时，我稍稍加重了语气，略带一点点点点警告之意。
灶君半是责备般地睨了我一眼，即刻掐指一算。
火焰倏地眩晃，芒曜填满整室一瞬然矣，在馆内茶客注意到异样之前，又恢复回原貌，好似一切从未发生。
片倾，灶君惊呼不已，火苗四溅地喊道：“我的老天爷！我的真武大帝！我的太岁老君！”
我蹙眉问：“结果如何？这次算出来什么了？”
灶君感叹：“那鬼王爷的怨力，可不是一般的强。大弟子，你得多加小心呐！”
放下茶杯，我凑近问道：“不一般的强，那是有多强？详细说来，他做什么了？”
灶君徐徐道：“他应是在自己的寄身之所，布了道可怖的阵法，却又极为熟悉。”
“熟悉？”
“依我探来，那阵脚的走势，那阵意的气息……与十年前，你们云山派在皇宫里布下的那一道御城阵法极为相似。只不过，那鬼王爷设下的阵法，更为凶狠，极为虐戾。”
闻言，我抵住下颚，陷入沉思。
灶君道：“若说二者阵法有何不同，紫禁城里的是为了御城守城，而鬼王爷府上的则能摧城毁城。大弟子，你最好去他的府上探查一番，或许会再有收获。”
话落，我正要答复些什么，忽地身侧传来一股异香。
转眼望去，只见一名男子在茶楼小厮的带携下，款步朝我走来。
一袭乌绸金缎长马褂，宽檐帷帽屏纱直垂下，虚掩住男子的容貌和神色，却留出一条白发短辫，随意地搭在宽阔胸襟之前。
见有来客，我立即吹灭了灶中的火焰，以免灶君被人瞧见。
“这位客官，楼下客满，不知能搭个桌吗？”小厮先一步跑近我身侧，央求道，“身后这位是楼中熟客，我不好不接待。不如，我送您几道吃食以作补偿，您待如何？”
抬眸瞧去，那一位乌褂男子闲庭信步，环胸而立。
熟客？成，就从熟悉此地之人查起。
我嗅了下空中异香，笑道：“当然可以，您请坐。”
小厮谄笑道：“感谢恩客！贵人，您请坐。您二位稍等片刻，我马上叫人再拿几道珍品送上来。”
待小厮离去，那男子抬手一挥，轻拂起衣褂袂裾，在我对面瞬然落座。
隔着一层帽纱，乌褂男子的声音虚虚传来：“此处风景真真不错。能寻到这个位子，费了好一番功夫吧？”
我笑着答道：“可不。看来您与我趣味颇为相投，属实有缘。”
我替他倒上一盏茶。他接了过去，隔着帽纱轻嗅茶香，喉中发出几声感叹。
乌褂男子道：“以糯米泡普洱，您的茶品真是独树一帜。”
我抬眸回道：“让您见笑了。我自小身弱体寒，只能喝这般极阳之茶。”我又抿一口，半是试探地问道：“您不试一试？”
乌褂男子浅笑一声，抬手拨开帽纱，随即细品一口，弯起笑眼望我。道：“好喝。”
在他露出纱下真容之时，我不禁一愣：那人竟是一头如雪白发，五官深邃如壑，眸色通红似血，眼角带勾，半邪半魅，俨然一副外域异族的模样。
……熟悉，甚为熟悉。但我记不起来，什么时候曾见过此人。
见我盯视他许久，他抬眼对上我的视线，嘴角噙笑地回望。
乌褂男子问道：“怎么，被我的模样吓到了？”
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无礼之举，我垂下眸道：“抱歉。”
良久未答，一阵寂静。
我正想打破沉默，他却主动出声。
“脖子上的花纹，很好看。”乌褂男子也直盯住我，柔声道。
我按下心中转瞬即逝的诧异之色，脸上未起波澜。假意无恙地笑道：“哪里、哪里。”
他指的是我胸前颈上的玄鸟印。
尚且年幼时，我曾大病一场，昏睡三天三夜，久久不能病愈。迫不得已之下，师父在我身上埋下一道寄身阵法，以抑制身上涌流的古怪之物。
待我醒来时，胸前心口处生出一道玄鸟纹印痕，似又不似刺青，沿着胸颈而上，一直蔓延至耳后。看上去蛮怪异的，倒也说不上好看。
乌褂男子浅笑，又抿上一口茶：“您来此处，所为何人？所为何事？”
我随口胡诌：“……我是从南边来的游商，来京城采购。”
听罢，他竟徐徐低笑，而后抬眼看我。
乌褂男子：“您不知此地何地？”
我疑惑不解：“此地西市。”
乌褂男子：“此地可不只是西市。这里亦是京城刑场，朝廷重臣问斩之地。”
“……”
他又抿上一口极阳普洱，远眺街景，并不看我。道：“身为城外来客，寻到此间最为热闹的茶楼，高坐于视野极佳之地，底下街甚人甚物一览无遗。莫非，南方游商也需要采集各种情报？”
“……家商贩百货，杂七杂八，什么都会卖，自然是需要的。”喉咙发干，我直直饮下一整盏茶。
乌褂男子低笑一声，放下茶盏、拂下帽纱。道：“此地极为阴森，我劝您早些离开才是上策。”
“不然，万一不小心丢了性命，可就没法再回头了。”
说罢，他便自顾自地离去：“不打扰了，您且慢用。”
浮于空气中的异香逐渐消弭，待他的身影消失于楼道之间。我垂首俯瞰楼下首层，久久不见他的踪影。
那男子好似是凭空消失了一般。
炉火中明焰摇曳，灶君又现出形来。
灶君歪头道：“大弟子，方才发生什么事了？……你那是什么表情？”
我唇角一勾，再也忍不住窃笑。喃喃道：“找到了。”
灶君不明所以：“什么？喂！你别走啊，大弟子，你又寻到什么了——”
挑起身侧的桃木长剑，我阔步跨出中空楼阁，飞跃下地，惹得一众茶客惊呼不已。
一个箭步冲出人群，经过说书人时顺便拍下二两银钱，随即朝门外飞奔而去。
茶楼小厮在我身后大喊：“恩客，您的茶钱已经有人结付了——”
脚步不见停歇，我头也不回地挥一挥手，示意他不用还了。
平日里，我常戴白领巾宽斗笠，正是为了虚掩胸前颈上的那一道玄鸟印。
为何？身为云山派首席大弟子，我平日里斩尽妖魔鬼怪，最怕的事情莫过于有精怪藏匿于泱泱百姓之中。若有妖惑之物，认出我的身份，定会吓得四处乱窜，或挟持无辜百姓以威胁我。
只不过，玄鸟印极为特殊，除了阳外之物，一般人根本看不见。
所以，那名乌褂男子，定是一只鬼！再者，他丝毫不惧我那幅特制的极阳之茶，那只会是怨力极强的恶魂！
现下这妖魅，让本席寻到了！
我满心欢喜，循着那一道异香，疾步而去。
身后茶楼，说书人仍在絮絮叨叨，不停说演：“那鬼王府正位于西市外郊，林间溪边无人之地，终日寒凉阴霾不散，只待鬼门大张之日，魑魅魍魉定相来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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