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冤罹仇相报几时休，哀嗔喜参半定终焉。】
浮生寄梦，世事如风。
恍惚间，我好似化为一只渡鸦，乘着风，飞越宫墙瓦丛，掠过炙炙火海，停驻在他的肩上。
随着一声令下，灭生阵启，鬼门大开，魑魅魍魉喧嚣着涌出来。
一袭乌袍迎风而扬，盔胄铮亮，傩面人为他递上红缨长枪。鬼脸铁盔下，双眸似烈焰般曜红。
厉风呼啸，幽魂铁骑冲破御城阵，斩尽拦路术士，直抵殿门，势不可挡。刹那间腥血喷涌，哀声连迭，如荒原猛象踏破浮生蝼蚁。
“——！！！”
我猛地惊醒，气喘吁吁不已。
环顾四周，我仍卧在茶楼的寝室当中，暖炉中只一缕香烟寥寥。
忽闻窗外一阵喧闹，我忙不迭地冲出凉台。越过护城河，远远望见皇城宫中烈焰四起，星火升腾，猩红燃烬半片天幕。
我心神一顿，跌跌撞撞地抄起一旁的桃木剑，一个箭步冲出凉台。
西市街上，万鬼夜行，妖魅纷纷露出獠牙，本相毕露，饮酒吟唱地庆贺远方的屠虐。
我抢过其中一匹黑马，翻身跨乘在马背之上，朝皇宫疾驰。
一路颠簸，待我赶到宫门，惊觉有道门弟子守在门外——定睛一看，竟是云山派的人。
我厉声道：“我乃云山派首席大弟子，你们可认出我是谁？”
后辈道：“师姐！”
我道：“里面战况如何？”
后辈还未答复，身后传来一道年迈的声音：
“已经结束了。”
我倏地回首，下马作揖道：“师父。”
师父徐步走近：“一切已成定数。你不必去了。”
我站不稳身子，晃晃悠悠地道：“师父，弟子自甘领罚……”
话音未落，我又一次失去了意识。
·
待我再醒过来，眼前已是另一幅景象。
寒风钻入竹屋，打乱药香。窗外，飞雁掠过青峦，皑雪披覆山头。庭院内，涌泉已凝成寒冰，仙鹤从门外探出头来，朝我清唳几声。
师父的声音从身后响起：“醒过来了？感觉如何？”
我嘶哑道：“师父，弟子无能……”
师父轻抚我的额，道：“一切皆是命中定数，你不必自责。”
我一时说不出话来，只得无语凝噎。
师父继而道：“你昏迷的这五个月里，宫内秩序已恢复正常。”
顿了顿，她又道：“旧皇驾崩，旧后暴毙，涉事妃嫔皆七窍流血。年幼的新皇继位，德妃升为太后垂帘听政。新皇上任的第一件事，是重审彻王冤案，追封馨妃，还逝者清白。”
眼底一片浸润，不知是喜，抑或是悲。
师父叹了一声，又道：“十年前馨妃自刎，我对朝廷失望透顶，遂带云山派远离尘世。如今朝廷下旨，我有意派你来追查鬼王爷，是笃定了他不会害你。”
胸口一阵轻痒，我垂首去探，发现身上的玄鸟印已消失不见了。
师父道：“你年幼时抵命相救，若他还记得此恩，自我了结，魂飞魄散，共生魂法即会自毁。这是为师的私心，他也果真这么做了。抱歉，一直把你蒙在鼓里。”
一阵寂然，只剩炉火滋滋作响。
良久，我哑声道：“弟子还有一事相求。”
师父点点头，道：“你想下山去看，那便去罢。”
·
西市街萧条无人，茶楼亦破败不堪。
一路上，再没能闻见奇异的气味。无奈之下，我只得沿着地上唯一一条车辙马迹，寻觅人影踪迹。
最后，我来到一处商肆，门外牌匾上赫然写着“虚空坊”。
我推门而入。掌柜见到我，分外惊喜。
“王妃，您总算来了！”
我微笑道：“掌柜的，这西市街都没人了，您为何还留在此地？”
掌柜嘿嘿一笑，道：“这不是在等您嘛！王爷交代过，您一定会再来，让我好好与您道别。”
哑然一笑，我道：“为何其他人、其他游魂都不在了？”
掌柜道：“那一夜灭生阵自毁，曾与王爷有恩的，就都随王爷去了。”
我惊道：“……原来，不全是彻王亲眷？”
掌柜点头道：“唉！彻王爷在世时，乐施良策，阻止贪官欺民，替双胞胎赎身，又庇护无辜良民，受万人爱戴。”
顿了顿，他又道：“只可惜，旧皇素来把王爷视为眼中钉，诬陷王爷私立党羽蓄意造反，遂派军清侧，彼时西市街血流成河呐。”
一时哑然。
掌柜又道：“王妃，今日招呼好您，我就要南下去寻觅新住处了。”
我笑道：“好，一路顺风。”
·
西市外郊，林间溪边。
“啊？你找彻王府？”
“那不是传闻中的鬼宅吗，怎么会有人知晓那是在何处呢？”
“不知道，不知道。”
在原地徘徊好几圈，也记不清去路，只得询问附近的居民，竟无一人知晓鬼王府的方向。
我怅然地挠了挠头。
回过头来看，七月初一为我指路的热心路人，或许也是秦彻提前安排好的幽魂。
真不知是我这位首席大弟子的修为远远不够，还是秦彻的业力太强。
我轻叹一声：“唉，你可真是下了盘大棋。”
“哑哑！哑哑！”
身后，呼啸的寒风夹杂着几声鸦啼。回首望去，只见一只乌鸦站在枝头。
“小梅子，你怎么在这儿？”
见我走近，它便飞至我身侧，叼起衣带，示意让我跟着它走。
跟在乌鸦身后，左右探寻，经过深林，走过左道岔路，又穿过一片浓雾。来到一片苍茫雪地，风雪骤停，鬼王府赫然耸现。
推开宅门，徐步走入。府内亦与初见时一样，碧瓦朱甍，雕梁画栋，亭台楼阁。只是，少了一些人，少了一些趣事，少了一些……生气。
“哑哑！哑哑！”
“来了，来了。”
跟在乌鸦的身后，我又来到后花园。密雪纷飞，庙堂的殿前整洁如初。
我再一次孑身走进庙堂，在肃穆神像的注视下，缓步走近。檀桌上，两尊牌位并排静立，还有一件装在红绸锦盒里的玉如意。
身后，不知从何处落下一束光，逐渐把内室映得晃亮，两尊牌位上也覆上一层眩光。
在浮光镂影的雕琢下，牌位上的字也越发清晰起来。
……字？
我记得，这是两尊无名牌位，牌上原本是没有字的。
凑近去瞧，待我看清无名牌位，认出牌面的两副名讳之后，心底倏地漏了一拍。
·
待再走出庙堂，旷若云开见日。我一时适应不了阳光，透过指缝，眯眼去看冬日暖阳。
池边，一枝红梅悄然怒放，点缀满园的白衣素裹。
乌鸦落在梅花的枝头，放声说书：“红墙中惊鸿一瞥，毒酒下以命抵命。妖童换得一生欢喜，天赐良缘无以回报。他人道金童配玉女，只道是赤瞳称诚心。善哉，善哉。”
再抬眸望去，鸟走高飞，只留下一片鸦羽，飘飘然落于我的手心。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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