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市开放的那天,后山的花如期开了,无名花其实很漂亮,是那种漂亮到不详的血红色。
无名花入药,血一样的味道。谢无恙面无表情的吃完血味的午餐,坐在他对面的和他同床共枕了两日的师父却好似什么都感知不出来一样,慢悠悠地啃着他自己烙的毫无味道的白面饼子。
昨天午后,他眼瞅着自家师父算了卦,也不知道究竟算出了什么,竟是怎么也不肯和他分床睡了,硬是拉着他要和一起睡,像是要弥补他不在的过往似的。
可是两个大男人,住在一张床上好生变扭,谢无恙咬着竹筷,想着怎么和师父说情让他自己一个人睡。
吃饱喝足,谢无恙就问了师父宋瑶的事情,他不是个喜欢多管闲事的人,只是他担心对方口中的什么“柿子”是个硬茬,他不希望眼前的生活再发生什么变化。
师父告诉他的不多,宋瑶是在山匪窝子里捞出来的,当时官兵正在剿匪,说是剿匪其实和抢劫也没什么两样的,师父看她资质合适,就把她拾掇了出来。
后来的话,谢无恙也没听进去。每次吃完含着无名花烙的饼子,谢无恙就会很困,每次都会做同一一个梦,梦里有一双手死死按着他的脑袋,他的四肢百骸都浸没在水里,水流从每一寸肌肤侵入体内,每当他想挣扎,都会被按回去,怎么也醒不过来。
谢无恙总觉得那就不是梦,因为他总能在“梦”里闻见浓烈的鱼腥味,但那些东西只是远远的存在,像是因为什么东西的存在而不敢前进。
他畏惧着那条河,畏惧着河里的东西,畏惧却依赖着按着他的那只手的主人,他的师父。
谢清的下半身被水浸透了,他看了看时间解开了昏睡咒,把人又给带回去了。
淋得湿漉漉的谢无恙已经感冒好了,但谢清也不敢放任他继续潮着,谢无恙很难养的,每次淋洗完都会感冒生病,看着活泼阳光,却是个常常生病的主儿。
俗物不是他能考虑的,更何况一些事情本就是命定的。
谢清烘干衣服,又脱下外袍给谢无恙裹上。
第一天的集市往往是最热闹的,但是直到薄暮时分,谢无恙才和师父下山,他们只来得及赶个夜市,晚上大家都闲下来,谢无恙觉得要比白天更为热闹。
集市里不说什么都有,东西也是琳琅满目,好赖参半,什么稀罕山珍奇鲜,寻常糕饼点心,配件灯笼挂坠,日常刀剑用具,听说像往年一样还请了戏班子唱戏,谢无恙不是很喜欢听那些咿咿呀呀的唱曲,师父则是一副无所谓的态度,小时候他对这玩意还算新奇的时候,就坐在师父肩上看,师父似乎也从未嫌弃过他重,从未说过累,就这么一直扛着他,直到谢无恙看睡着。
有时候师父也会兴起摆摆摊给人看看相算算命什么的,或者叫他去售卖一些符箓类的小玩意儿,这些东西都还蛮赚钱的,毕竟师父说的给的东西,是真的有用的。
师父给他买了一小袋果子,他也没拒绝,吭哧吭哧地抱着一个就啃了起来,两个果子下去,算是勉强压住了喉头翻涌了一个下午的血腥味和水腥气。
周遭烛火摇曳,万紫千红一片,游人穿着最为光鲜的外衣,朝着热闹的地区走,融成炽热的霓虹,人头攒动摩肩接踵,他的鼻尖只能闻道浓烈的脂粉和果糖点心的香气,谢无恙伸手在喧闹的世俗里牵住师父的手,他怕被冲散了,毕竟只有那抹独特的月白色能带他回家。
前头的人收紧了手指,人流量确实很大,这些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人们也只有在这几天,才会在黑夜里放肆狂欢,夜市的人流比白天更要大上几分。
一个纯黑色的镯子套上了他的手腕,师父玩字谜游戏给他赢来的,一个丑丑的大型抱枕被塞进了他的怀里,他和抱枕面面相觑,这是师父给他套来的,就当师父准备赢了一副女子头面准备给他带上的时候,谢无恙才红着脸阻拦住对方,在摊主一副“我懂,我懂”的眼神里架起师父就跑。
你们什么都不懂,真的。
师父看起来什么规则都不懂,上手却都很快,经常在这些游戏里赢一些不大不小的奖励,师父也很克制,从来不会去抢那些看起来昂贵的头奖。
只是这女子头面……
师父还在继续往前走,如玉般的手指攥着带着黑色镯子的手腕,谢无恙定定的看了一会儿,缓缓露出一个笑来,又若无其事撇开脸。
可惜镯子太大了,只能戴着,塞不进杂物盒里。
这样的生活很好啊,谢无恙这样想,这是少数几次,谢无恙和师父单独逛集市,没有带着面纱的女人,没有嘈杂的女声,师父买的东西都是独他一份的,这样很好,如果一直这样,那就更好了。
还是那句老话,天不遂人愿。
就在两个人享受着人世间的喧哗热闹的时候,一个揣着钱袋子的鬼祟身影从三清庙里闪了出去,集市热闹非凡,就连庙的守卫都被这尘世独具的风情吸引,没有谁注意到,那道身影一路朝着山上奔去。
谢无恙和师父回了山,几日的苦恼被辉煌的记忆挤兑很快消弭,他回过头从山顶上俯视着远方的市镇,镇子上仍旧灯火辉煌,像是个漂亮而易碎的梦。
“喜欢吗?”走在前头的男人忽然发问,谢无恙一时不查直挺挺撞在了对方的背上。
他揉揉鼻子,瓦声瓦气地嘟囔:“谁会不喜欢呢?”
热闹,喧哗,烟火气,那是和山上不同的光景,没有冷冰冰的情绪,该死的花和鱼,挖不完的坑和埋不完的女人,他回神看了眼黑色的手镯,如果师父也在那就再好不过了。
上山的步子继续,前头的人没有答话,月白色的身影与黑夜格格不入却像是要彻底融进黑夜一般,谢无恙皱皱眉,他继续想。
当然如果师父不在,那么即使是仙宫恐怕他也不会做过多留恋。谢无恙不长在尘世里,他常常自诩是个俗人,但山上的岁月还是在他身上打下了烙印,时间在他身上的痕迹很淡,没有沉淀反而虚浮着装点出一种不谙世事的意味。即使他已经到了可以做人家父亲的年岁,身上却没有那种责任与担当,他的心性仍旧像个稚子,只装的下他爱的人,和爱他的人。
而现在活着的符合条件的,也只剩下他师父了。
谢无恙嘴里叼着刚刚从路边揪的草叶,草叶的尖端已经有些黄了,昭示着秋天的到来,他的师父没有等他,他站在原地呆了一瞬间,又小跑着追了上去。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谢清的脸色微微变了变,又像是想起什么一样,细细摸了下脖颈,长长地叹了口气。
人总要学着长大,未来总是比预料中的更为波澜起伏。
谢无恙料想过下山,却从未想过师父会赶自己下山,或者说他没有料到,这种赶下山的形容,他以为,会有话本子里的辱骂唾弃莫欺少年穷,或者叮嘱安慰或者赠言,但事实上,他以为的仙人,露出了罗刹的面容,对方沉默着看了他很久,这样平淡的宣告着事实,像是在告诉他,他们缘分已尽。
那是几日后的事了,日后他再次回想当初,仍会感到由衷的无力与后悔,如果他不做出那般姿态便好,如果他求求情也许会比现在更好,那时的谢无恙已经不再如下山时的盲目,那般稚嫩。
谢无恙收拾着自己的包裹,其实也没有多少东西,不过是些零散玩意儿和师父赠与的财物,他学过一些自保的本事,也有些能力保全自己,谢无恙其实没有多少怨气,师父说的无缘了就是无缘,他从不贪求。
他只是悲伤,他知道师父不是凡人,那天山下上来了一个小贼,偷了三清庙里供奉的财物,似乎还破坏了三清庙的神像。
小贼把财物偷摸着藏在了没有人的客房。
那天谁也没发现山上多了一个人,或者说,发现的那个“人”根本就不在乎。
谢清细细地掐算,他冷冷地脸上罕见的出现了不舍与悲伤,而他的脖颈下一块裂纹正在逐渐向上蔓延,露出底下青绿的“脸”来。
命数如此,他已做干涉,再多也无法改变。谢清捏了捏自己的脸,冷硬的,一丝温度也无,他不喜欢。
谢无恙是在第三天中午发现的小贼,那天他下山去拿陈大妈家种的青菜,陈大妈一边把菜塞给他,一边和他讲说要他师父赐张符箓来,他听大妈说山下的刷漆匠正在调和泥浆,说是三清庙里的祖师爷面因为年岁长了竟是碎了,更可怕的是,那面目冷峻的祖师爷面下居然是张罗刹面。
谁家好人家供罗刹啊,陈大妈和他嚼碎嘴子,他们这块地原本偏远冷寂条件恶劣,也不信道教,都说穷山恶水出刁民,原本他们供的都是恶鬼,说是以毒攻毒,虽然长久来看也没攻出个名堂来。
有次镇子里闹旱灾,接着又是大雨,洪灾过后便是大疫,他们这设施落后,说是死了不少人,有天三清神显灵,神使给他们发了神药救了他们,于是镇子里的人为求平安,就众筹建了这个三清庙,但那会儿刚闹完灾大家都穷啊,谁都出不起这个费用。
就有人提议把原有的那罗刹相改了改,做成了三清像,再后来也不知道是不是心诚则灵,他们这块地方依旧是旱雨交替却再也没闹过灾荒,也不知道是不是三清神保佑。
谢无恙想起师父那张“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俊脸,觉得三清神保佑的说法实在是不靠谱极了。
后来,自从他们这建了三清庙,周边地区也都纷纷建了,他们也都信了道教。
大妈和他讲的时候,脸上的晦气意思还没散,要她觉得呀,这是他们新一代供奉不诚心,惹得庇护神他老人家不高兴了,这是要遭报应的。说着还把她刚娶了媳妇的大儿子拉来说了他几句。
谢无恙听着她对大儿子和小儿子小时候常常偷偷溜进神庙的牢骚,表情微僵,抱着萝卜对大妈到了个谢,就怀揣着满肚子狐疑回了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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