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绯红，大地一片焦黄；黑烟瘴气从地缝里袅袅升空。
一位披散长发的瘦小女子，跪在地上。她的身前，躺着无数具无头尸；而她的身后，则是无数颗滚动的头颅。
在她被拉长的影子里，蹲着一只巨型白毛狐狸。它用修长的指甲勾起一颗头颅，扔进嘴里。
咀嚼之间，发出牙齿与骨骼碰撞之声。片刻，狐狸吐出头骨，从地上挑起另一个头颅，再次扔进嘴里。
空气里回荡着它清脆的咀嚼声。
女子好似这才被惊动。她抬眸，露出澄明之眼，呆滞片刻，缓缓转头；而她背后的巨型狐狸，也正缓缓转头。
顷刻间，四目相对。
狐狸獠牙上挂着撕扯后的人皮与血迹，它嘴角上扬，对着女子笑。
黎禾猛然睁开双眼，回过神来，猛吸一口气。梦，刚才那是梦。
她坐起身来，可脑海里还是那狐狸咀嚼人头的画面。
原来是噩梦惊醒。
黎禾已经正是入住朱府。朱彬专门为其整理出一间院子，命朱凌霄负责装点。朱彬确实待她很不错，不仅为其葬父，还收留她做了干女儿。
这些时日，每日清晨，黎禾都会去向朱夫人请安。今日，她刚行至朱夫人院落之前，就远远地看见朱夫人领着一位算命先生往里走去。
乌云正压在朱府之上，滚滚翻动。一阵风吹来，吹得算命先生手中幢幡上的白布沙沙作响。
黎禾惴惴不安，转而回房。
午膳时，她也不敢起身前往朱夫人院子，担心遇见那算命先生。
她听到伺候她的丫鬟乐桑说：“那道士一上午都在二小姐院子里排兵布阵，弄得阵仗可大了。”
她问：“夫人为何请道士？”
“他们说那道士在府外守了好几天，硬说咱们府里有妖怪。”
“妖？”
“夫人一听那妖还和二小姐的病有关，就忙得把人请了进来。”
黎禾明了，这是冲着梦妖来的，或者也可以说，这是冲着自己来的。
乐桑道：“黎小姐，午膳时间要到了。莫让朱夫人等您。”
黎禾点点头。
厅堂内，朱家难得齐聚，只是各个脸上都疑虑重重。尤其是朱彬。
朱凌霄问道：“爹，今上午周丞相又派了人来，他对你说了些什么？”
朱彬脸色一变， “还是那些话，他们想让我做太尉。”
朱凌霄紧锁眉头，“太尉地位高，却又是个空衔。他们这是……想让父亲您做傀儡？”
朱彬愠怒，“当今皇帝都是他周明的傀儡，他当真以为自己可以只手遮天！”
朱夫人脸色一变，眼神恍惚，“可是老爷……那你怎么想的？”
朱彬沉默。他自然不想屈服。但徐公廉被斩首示众，黎献愚被逼自杀，这前车之鉴摆在他面前，血淋淋得惨不忍睹。
朱彬转而看向黎禾，“这些时日可还习惯？”
黎禾点头。
“那就好。雪儿呢？今天感觉如何？”他又问朱凌雪。
朱凌雪只抬眸。
几日前，朱凌雪清醒，身子也逐渐好起来。一开始，府里人都很开心，尤其是朱凌霄。黎禾还是第一次见朱凌霄笑得那般真诚，那般打心底里的喜悦。
好景并不长，所有人很快发现，朱凌雪变了。她变得悲伤犹豫、郁郁寡欢，常常一个人坐在角落，抹泪抽泣。她曾是个活泼好动的小丫头，如今却变得不再开口说话，每天泪眼婆娑。
一开始的喜悦演变为新一轮忧心忡忡。
朱彬总觉得错在自己。那日，他寻来黎禾，拜托她多陪陪雪儿，女孩子之间定是能多说说话的。
实则黎禾并不擅长交际，这个毛病她很小就意识到了。她时常不明白别人因何而哭、因何而笑。但一见到朱彬沧桑虚弱的面容，黎禾不忍拒绝。
显然，黎禾并没有完成朱彬的任务。
朱凌霄吃了一点儿，就下桌回了房。留下几人，尽是沉默。
朱夫人率先打破僵持的氛围，强笑道：“今儿请了个道士，那道士说雪儿这般是被妖所害。他已经在院中布下阵法，那妖怕是不敢靠近。雪儿能慢慢好起来。”
朱彬埋怨，“子不语怪力乱神。夫人，当心被骗。”
“可这名医请遍，也看不出雪儿到底得了什么病！总得做些什么罢！”说罢，朱夫人抹泪抽噎。
朱彬长叹一声。
黎禾敛眸，不言一辞。
朱彬忽而想到什么，问：“那道士可叫哀乐？”
朱夫人点头，“怎么？你认识？”
“那倒不是。很早之前，这道士就在咱们府外徘徊。他看着，实在不像个道士。”
朱夫人道：“你们可曾听过捉妖师？”
黎禾微微抬眸。
见几人摇头，朱夫人继续道：“我猜这道士应当是个捉妖师，道士的身份不过是个幌子。我看他那些用具，可不似平日那些道士所用，各个都很有来头。”
朱彬想起前些日哀乐给他的震妖铃，“对了，他还给我了一个小铃铛。”说罢，他掏出一颗拇指大的铜色铃铛。
黎禾当即脸色煞白，死盯着铃铛，一种莫名的恐惧油然而生。
耳边响起长留之声，“走。”
黎禾立刻起身，所有人看向他。
朱凌霄见其脸色煞白，关切问道：“怎么了？禾儿？”
“哦，禾儿身体有些不适。”
朱彬道：“行，你先下去休息吧。霄儿，待会儿给禾儿请一个大夫来看看。”
朱夫人露出狐疑神色。
黎禾行礼告退，步伐难免匆忙。
路过朱凌雪院子，她闻到浓郁的花香。
为了让妹妹心情好起来，几日前朱凌霄特意买了鲜花装点朱凌雪的院子。只是这深秋之际，鲜花种类少，朱凌霄只能买来各种菊花，盛放于院中。一时间也是五彩斑斓。
黎禾站在院外，遥望院内繁花锦簇：朱凌雪，一位双丫髻小女孩，身着松花色襦杉与绾色襦裙，腰佩香囊，犹犹豫豫地坐在群花之中。
黎禾一时又闻到一股食物清香。她心虚地吞咽口水。
“勿进——”长留的声音略显惊慌，“有阵法。”
“谁？”
“捉妖师哀乐，追杀吾数十载。此人擅用法器，狡猾奸诈。避之。”
黎禾心跳加速，“他追杀你，与我何关？”
“尔既答应吾，何故出尔反尔？过河拆桥？”
“我父亲已安葬。我为何要受你控制？”
一股黑烟飘出，长留轻笑一声。
笑声叫人头皮发麻。
“真是可笑之极。禾儿，汝可有退路？”
黎禾蹙眉。
“当汝食梦时起，一切皆不可回头。吾是梦妖，汝亦是。孰能分辨你我？”
黎禾沉眸，“你骗我——”
一声铃铛响彻巷道。
黎禾一惊，只见转角处走来身着灰色道袍的中年男子。
一双眼睛死死盯着黎禾：眼睛又大又圆又凸，好似鼻梁两旁挂着两颗黑色鹅暖石。
黎禾顿时全身僵硬。
哀乐打量片刻，得意一笑，“长留，终于找到你了。”
黎禾毛骨悚然，“我不是长留。”
“区别大吗？你只要帮助他食梦，他的灵魂就和你融合在一起了。”
黎禾这才明了一切并非那么简单，“我非自愿。”
哀乐拔出腰间匕首，“我说，区别大吗？”
黎禾后退，见匕首闪着冷光。她紧蹙眉头，身上冒出黑气。
哀乐大笑一声，“你很聪明，长留。竟然能找到无梦之人承载你的灵魂。无梦之人的灵魂不会排斥你，还能为你提供一个可供疗伤的躯体，真是个上佳选择。可惜还是被我找到了。你的妖力早就被我标记，只要你食梦，我必然寻到你。长留你无处可逃了！”
“他说过他从未伤人，你为何紧追不放？”
哀乐一愣，随即大笑：“哈哈，当真是个单纯的小娃娃！你竟然会信一个妖所说的话？你也蠢得不无辜。”
话音未了，匕首悬浮空中，刀尖对准黎禾，“放心，我不会杀了你。追了你这么久，可得带回去好好折磨。”
黎禾感到身体里的狐妖想要掌控她的身体，但被她压制下去。她听见脚步声。
朱凌霄从转角处走来，哀乐立刻收回匕首。
“禾儿？道长？”
哀乐微微作揖，“朱公子。”
朱凌霄微微一笑，“可都是去看望妹妹的？”
哀乐点头。
黎禾道：“本是想的，但我头疼的厉害。”
朱凌霄担忧，走进，用手背轻碰黎禾的额头，“当是着了风寒。禾儿，快回去歇着，我这就派人请大夫。”
黎禾点点头。
朱凌霄对哀乐道：“道长请自便。”说罢，扶着黎禾离去。
哀乐眼神一冷，目送两人，渐渐，诡异一笑：“长留，那就再陪你玩一次。”
朱凌霄安顿好黎禾后，脸色深沉，前往书房寻父亲。他难得发现书房的门敞开着。
朱彬披着外衣，坐在书桌前，点着一盏油灯，愁眉不展。
“爹。”
朱彬抬眸，神色诧异， “霄儿？快来坐。”
朱彬见朱凌霄心事重重，“可是有什么心事？”
“爹，此事关于禾儿。”
“禾儿可还好？”
朱凌霄垂眸，“禾儿妹妹……这几日相处下来，我发现她与常人不同。她性情淡泊，息怒皆不形于色。好似她对什么也不欢喜，对什么也不失落，真的不像……一个人……”
朱彬长叹一声，“她可是黎兄唯一的女儿呀——哎——霄儿，定要替父亲照顾好你禾儿妹妹。这已然是我唯一可以做的。”
朱凌霄点头，“霄儿明白。”
朱彬手指轻敲桌面，蹙眉，想起往日黎献愚之言，道：“不过，我记得大抵是禾儿七岁那年，黎兄曾与我感概。他说他这个女儿，什么都好，就是太冷，像是捂不热的石头。我听进去了这句话，总是时时留意这个女孩。要我说，她不是冷。”
朱凌霄疑惑，“那是？”
“迟钝。”
朱凌霄错愕，“迟钝……”
“有些人太过敏锐，世间风吹草动都能伤他。有些人太过迟钝，好似任何事都无法在他心中泛起波澜，但当他真正意识到时，已然是洪水决堤之境。”
朱凌霄担忧，“那父亲，我能做什么？”
朱彬同样担忧地看着朱凌霄，比起黎禾，他更担心朱凌霄，“遵从内心便好。”
朱凌霄离开书房，一路上想着朱彬所说之话。遵从内心……那当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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