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不是亲眼所见,谁能料得到璧如刀削的鹧鸪山中竟藏有如此乾坤?斗室四面摆满兵器架,各色冷兵整齐悬挂,地上垒着三大排木箱,未开刃的枪头、箭头逐个罗列,锃光瓦亮照得此间似白昼般的。
《魏令》明禁私囤冷兵,各个矿场、石场开采前皆需由当地官员亲自勘察详情,了解完状况往中廷递交文书,待内阁批朱后方可正式开工。
每季所用工人、开采数等皆登记在册。
萧应问等人口中所谓定风山庄,其实也属幽州锻造司制辖,事关重大,是一分都马虎不得的。
此时这些未在册的兵器又从何而来?
再想想方才璧顶上的饕餮纹案,李辞盈都觉得自己已与裴氏亲族一同被推到午门外,座上长安令掷下判签,一排儿脑袋掉下去,直滚到人家端来装血的瓷盆中。
身上起着一层儿冷栗疙瘩,李辞盈下意识抱住手臂,去看旁边的人。
自石门洞开,萧应问再没有说过任何一句话。
他就这样一排排查验过去,眉头越拧越紧,这些制品走的是官制式样,可均未按律令嵌印所出。来路、用途皆可疑,但观鹧鸪山众匪所持器械,远不如此间精良。
倘若那日砂海混战中,他们能有这等良锻利锋,鹿死谁手也未可知。
沙盗本是恶名昭著,更不会遵令禁用官制品,没用得上这些——萧应问心道,难道……竟误打误撞又与陇西矿场贪墨案牵连上了?
屋子东南角悬着张落灰的毡毯,萧应问放下手中冷器再行两步,一掀开,幽暗的眸子骤然凝聚风云,发白的指攥在布上,真真是要将人家撕作两半。
看见什么了?李辞盈在他背后探头出去瞧,但见毯后一道窄道蜿蜒而下,隘斜幽暗,深不见底。
她吃惊后退半步,“……还要继续探看?”
“当然。”萧应问毫无犹豫抬腿踏上石梯,见后边女郎久久没有动作,又侧了脸回头,说道,“或者三娘能直言快语,告知某你于何时、在何地见过这种饕纹样案?”
李辞盈习惯他审问般的语调,也早从最初的惊慌中缓过神,她摇摇头,否认道,“未曾见过,只觉着那纹样瞅着丑陋可怖,像是不祥之兆。”
看模样不似作假,但她素是狡诈。
萧应问没说什么,沉沉看她一眼,“跟上。”
今日本是个晴好的天儿,午晌李辞盈觉着炎热,除了夹袄才出的门,谁知萧应问寻着了“蹊跷”,耽搁到这个时辰。
此时她身上不过一件窄袖衫襦,冷得人直想跺脚,但再冷也没有前边那人冷,萧应问一张影子阴积寒风,每一根头发丝都像结了霜。
愈往下边走,就愈觉着胆战心惊——方才所见不过冰山一角,鹧鸪山一面山几乎被掏穿地心,此石阶如探宝密道般的,其间逶迤纵横,岔出十数暗室,每一处都藏满脏物。
《魏令》书不尽这逆天重罪,但料想让萧世子查着了这里,那人九族亲友是保不住了。
李辞盈跟在后头心中也忐忑,这一切难道真是裴家做的……?
虽说裴氏与天子李家政见或时有不和,然而裴氏儿郎之忠勇人尽皆知——或许传言不可信,可李辞盈与裴听寒朝夕相伴,后者始终一腔热血、甘以贵亲之身为大魏戍守西境,就算是上峰故意为难,也未说过朝廷、或李氏一句怨言。
冷风不知从何处袭来,丝丝凉意顺着背脊一点点爬,李辞盈冷得轻颤,回神过来,两个人已走到一间空屋中。
说是空屋,实则不然。相对于填得满满当当的器械库,这间茶室显得尤为空旷。
屋子中陈列简陋,但轻易能看出一些有人活动的痕迹。软竹小榻上的被褥胡乱松散着,栉木架上还搁着换下的外衫。
“看来此间并非无人值守,只是不知何故此时离去了。”李辞盈喃喃道。
不过这外衫尺寸未免也太大了些——
“切勿乱碰。”萧应问忽然开口。
在可疑之地不乱碰物品这一点她哪里不懂,而且这臭男人的衣裳,谁要看谁看。
调子这么凶做什么,她又没惹他!
没好气白他一眼,李辞盈还是将手中攀杖递过去。
萧应问接了杖子,小心将那衣裳挑起来两边,瞧了瞧,这样式大小,其所属人约摸九尺有余,这个身量在魏人中太过惊人。
“难道是吐蕃人……”李辞盈巴不得此事与裴家无关,否则惹了这满门抄斩的祸,她还得想法子和裴听寒撇清关系,以后也不知何去何从。
萧应问没接话,继续往里头走。
翠木屏隔开小间,或是做净室使用,可这儿哪有水源?
没放着浴盆,只有一只金平紫檀木角柜立在那儿。
打开瞧瞧,也是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放。
两人把每一面墙都敲了个遍,又巡视两圈,似也找不着更多的线索。
时辰不早了,再晚些只怕值守之人会回来休息,未免打草惊蛇,也为安全考虑,暂且离开是最好的法子。
默契天成,两人对视一眼,也不必再说什么,转身正待出去,一阵歪风袭扰,萧应问无意瞅到女郎冻得发紫的嘴唇,随口问了一句,“很冷?”
当然冷啊,李辞盈点点头,以为他能有什么好法子,两眼“噌”一下擦出光,亮晶晶地看着人家。
可惜没有,萧应问甚至幸灾乐祸笑了声,摇摇头自顾自走了。
她也是昏头了,竟还对他抱有期待,李辞盈皱皱鼻子,朝着人家背影扬着拳头作势要给他一下,当然,她不过是做做样子,孰轻孰重李辞盈门儿清。
可那人似是背后长着眼睛,她刚一抬手,萧应问倏然转身,看不清是如何动作的,修长五指已捏紧了她腕上命脉。
他好用力,李辞盈手上霎时又麻又痛,扭身挣扎两下,又不小心一脚踩着他的靴上。
“……别动。”功传到一半,哪有打断的道理,萧应问没奈何,只得将人往墙边推,长腿曲膝向前,牢牢将她压在对角边垣。
贴得太近了,李辞盈觉着好像有什么坚硬的东西隔着薄薄的襦衫抵在腹间。
怎么的突然就色鬼附身了?!
她真是火冒三丈,可又实在挣脱不开,愤愤然昂首盯他,渐渐两只眸子都蓄满委屈的泪珠。
事儿毕,但女郎似乎一点儿也没意识到,一双红透了的眼睛恨恨剜他,像要剥人家的皮。
早知她惯是会恩将仇报,萧应问叹气,只好提醒,“还冷么?”
李辞盈怔忡在那儿,片刻后,她握住酸麻的手腕凝神感知,莫说已不觉得寒冷,他握过之后,经脉血肉春溪潺潺,升沉之间轻盈且自在,仿若万象更新。
“你传了功力给我?”她愣愣问了句,又心虚低头瞧了他一眼,那人革带上挂着七事,或刚才抵着她的不过是砺石罢了。
萧应问“嗯”了声,比两指做了个手势,说道,“微不可量,就不必言谢了。”
走两步,衣角忽又被扯住,他皱眉回首,却见女郎抬了一双被泪水洗得晶亮的眸子期期艾艾地看他,鸦睫扑闪如蝶翅般的眨了几下,她伸手去抚鬓边落下的一缕散发,无辜的、可怜的,好似琼珠里流转的云雾,一触就散。
“郎君……”
娇气气的调子,在这昏暗的地儿很是不堪入耳,“又做什么?”萧应问揉了揉耳根,哼了声,继续道,“三娘早该晓得某是铁石心肠,少些造作,你我省心省力——”
“就请直言罢。”他说。
李辞盈只恨他是太聪慧,怕已晓得她想问这“微不足量的功力”是否能支撑她回到寨子,要拿这样难听的话来堵她的嘴。
她偏不如他的愿,垂眉轻言,“传功大损修为,郎君你有没有——”似乎一句关切话语被他误会过,就再难开这个口了,李辞盈一咬唇,转了话锋,“多谢你。”
“……”
萧应问一下敛住笑意,少刻沉默后,方说道,“那日于砂海遇袭,某曾承诺傅六郎会尽力护你,若是真心言谢,日后谢他去。”
“走吧。”他抬抬下巴,示意她跟上。
正是此时,一声肃整的重咳从昏暗深处震出,男子言辞恭敬的话语也一并从风中断续送进两人耳朵,“特使验过货品尽可放心回逻些城去,也请代某向教主、大王问安……”
萧应问徒然一顿,看来今夜就能将这批器械的来龙去脉摸个清楚,他下意识去摸腰上的刀柄,触手却是一片柔软的冰凉。
低头瞧瞧,那纤弱的女郎似已怕到站也站不稳,两手死死攥在他的束带上,皎皎芙蓉尽失颜色。
怕什么?闻这声音不过两人而已,若不是为了再寻线索,带着她即刻杀出去也非难事,但听声音渐近,萧应问将那摇摇欲坠的女郎打横抱起,飞足一点,悄无声息又潜回屋中。
转过翠木屏风,他抽开角门将李辞盈推进金平柜中,随后也侧身藏了进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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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第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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