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在休息室中听到了七下钟声，代表了警报解除。
在瞭望台的上的守卫骑士发出炮火之后，他们会利用瞭望塔中的透镜观察恶魔的行动。当他们确认恶魔真正地离开，危险已经解除的时候，他们就会将鸣钟敲响七下，为博德小镇中的人们传递讯息。
罗伊斯站在最靠近门的地方，他打开了门锁，回过头说：“孩子们，我将会让天使，或者是骑士，去城外寻找恶魔的所在……”
艾达看不清罗伊斯的脸庞，只听到他的声音在彷徨：“如果他们足够虔诚，或许神明在所有一切的繁冗中会为他们打开一扇门，让他们能够回到博德小镇。可惜的是，一些人并不常常感谢，也往往并不足够虔诚。”
说着，罗伊斯打开了休息室的门，门外的光线失掉了阻挡，一下子蜂拥而来，可是当下罗伊斯已经转过了脸，看向门外晴朗的天气和有声的冬风。艾达仍然没有看到罗伊斯的面庞、他的神色、他蓝色的眼睛，什么都没有看到。只看到他柔顺的金发和棕黄色赋予的背影。
这就是艾达在她10岁的年纪里所看到的罗伊斯。罗伊斯留给10岁艾达的最后的印象——日光在罗伊斯的周身勾画出金色线条，他在阴影中，而他的面前就是直接而明晃晃的阳光。他没有穿着代表王室的紫色，也没有将代表天使的羽翼展露在斗篷之外。他好像一个被放逐的王子。
他没有转过头，背对着艾达，说：“我还有需要去做的事情，你们也尽快回到‘大树下’，回到有着……”
不知道是由于风，或者与风无关，艾达没有听清罗伊斯之后的话语。她向前一步，更靠近罗伊斯一些，但没有再听到罗伊斯说什么。他的话已经说完了。
“注意安全，孩子们。”
这是10岁的艾达从罗伊斯那里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当她再一次听到罗伊斯的声音，是在五年又137天之后，那时候，罗伊斯的声音依然像今天的声音一样，似乎没有改变，仍然像乐器的音符一样流淌，也一样好听。
而在那天到来之前，艾达听了一年又一年的冬天的风的声音。
在风中，她和谭妮思一起走向“大树下”孤儿院。
路上，艾达和谭妮思各有心事。
艾达为与罗伊斯的离别而失落，谭妮思依然感到惴惴不安，危险的余韵依然缭绕在耳旁。
或许是为了缓解心里残存的忐忑，谭妮思问：“艾达，我们能不能做到不被发现就回到自己房间呢？”
艾达心中充塞了许多问题，关于罗伊斯的、关于她自己的未来的、关于恶魔所取得的粮食的、关于无翼之居中的人们的、关于被抓走的那两个人的。问题太多了。她没有心情去想谭妮思提出的这个问题了。
艾达谈了口气，随口回答说：“很难吧。”
两个人并肩走着，谭妮思停下了声音，没有脚步。沉默地走了片刻，谭妮思再次开口：“如果被院长发现我们违反规则，在应该躲在室内的时候，我们偷偷溜了出来，院长会不会讨厌我们，甚至把我们赶出孤儿院？”
谭妮思充满忧虑的猜测让这个问题变得重要起来，艾达不得不开始思考起谭妮思的话。这关乎到她们的生存。
一会儿，艾达说：“不会的，谭妮思。因为罗伊斯大人在发出提示的时候我们去城外了，所以我们并没有被通知这件事，这不是我们的错。”
“……你说得对，艾达。”谭妮思回答，“而且……我觉得罗伊斯大人好像挺喜欢你的。仅仅凭借这一点，或许院长就不会追究我们的。”
但是罗伊斯大人很快就要回去了，回到他家里。艾达没有说话。她想起了她问过罗伊斯的问题，和罗伊斯的回答。他那时候说：“等到恶魔袭击之后。”
而且她不喜欢这样。如果用罗伊斯大人的温柔和宽容来换取院长的偏私，她会觉得自己卑鄙地利用了罗伊斯大人，而且她害怕这样会让罗伊斯大人开始讨厌她。
艾达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走路。
谭妮思侧过头问：“艾达，怎么了？”她微微弯下腰，好像是想要去看艾达的神色。
察觉到谭妮思的动作，艾达抬起了头：“没什么。”艾达半藏半露地说：“如果我们到孤儿院的时候被发现了，那我们就实话告诉他，我们因为出城而没有得到讯息，院长会放过我们的。我们出城也是为了完成罗伊斯大人的任务。”
谭妮思直了身继续和艾达并肩走：“你说得对。”
院长果然没有惩罚她们。而且院长对她们还不错，或许是因为她们和罗伊斯算认识的缘故。
从和罗伊斯共处的那个休息室离开，回到了“大树下”孤儿院，从这一天开始，艾达的日子开始变得平直，就好像沿着一条直线延伸的道路向前走去，而道路的两旁是绵延的、不变的绿树，绿树的种类、高矮都是相似的。
艾达知道这条道路是走向哪里的。
而在艾达刚刚踏上这条路的时候，其实道旁是出现过不同的树木的，那是一株落叶的、枝丫光裸的树。
树上赫然镌刻着罗伊斯离开的事件。
在罗伊斯离开的前一天。孤儿院的声乐课开始之前，艾达注意到看护员和授课老师一起进入了教室。
在艾达疑惑之间，授课老师宣布了消息，她说今天的声乐课暂停一次，因为罗伊斯王子，曾经来到孤儿院为所有孩子祈福的罗伊斯王子，将会在第二天离开博德小镇。
而他们将要组成一个唱诗班，通过吟唱圣歌为罗伊斯王子送行，也感谢罗伊斯王子为他们的赐福。
授课的丽萨老师问，有没有孩子愿意在明天为罗伊斯王子送行。她让愿意送行的孩子举起手。
艾达举起了手。几乎所有的孩子都举起了手，即使是内向的孩子，也害怕自己被排除在外而举起了手。
丽萨老师在教室里选择了不到一半的孩子，总共12个孩子。
“谭妮思、芙洛拉、卢卡斯、马修。你们四个是吟唱圣歌最出色的，明天的唱诗你们来领唱。记住，你们所有人，明天的表现都很重要，要好好地代表‘大树下’感谢罗伊斯王子。”丽萨老师提醒，“好好努力，为我们‘大树下’孤儿院赢得荣耀。”
“现在，我们开始练习吧。而不能为罗伊斯王子送行的孩子，”丽萨老师说着，看了看护员一眼，“就跟着看护员去到普通教室。”
艾达在座位上愣了一下，看到其他没有被选上的孩子已经站了起来，她也跟着一起站起来。
谭妮思就在她旁边，她看向艾达，有点愧疚、有点担忧：“艾达，对不起，如果我知道只有12个名额，我就不举手了。”
如果她没有举手，或许艾达的机会会多一点。
谭妮思知道艾达对罗伊斯大人有天然的亲近和好感，因此也就知道艾达会想去给罗伊斯大人送行。艾达的意愿比她的强烈得多。她举手只是为了告诉所有人，只是为了“表现出”她对罗伊斯大人有喜爱和崇敬。
人与人之间的好感、亲近，或者说磁场，很神秘。人的天赋也很神秘。
艾达不擅长唱歌，丽萨老师总是指出她的音不准。艾达听不出来一个音“准”还是“不准”，而谭妮思好像天生地就能把听到的音唱“准”。
在今天之前，艾达对声乐并不在意，因为她不知道原来还存在有这样的机会。
她和其他没被选上的孩子一起走出声乐教室。
她和一个宿舍的爱丽丝重新聊过某个话题：将来想做什么。
在那个时候，她沉默片刻，然后坚定地说，她想要成为图托姆帝国的官员。
谭妮思说，她也想成为图托姆帝国的官员。
因为她也想拯救她的父母。只是这一句她没有说。
但艾达知道，因为她们相同，同样来自无翼之居。
而艾达不知道，想要成为图托姆帝国的官员，应该要做些什么。于是她问爱丽丝。
爱丽丝知道的比她们多。爱丽丝说，想要成为图托姆帝国的官员，最好是要去念大学，念完大学的人是很有机会成为官员的。
于是艾达又问，想要念大学，应该要做些什么。
爱丽丝告诉她们，念大学需要有知识，尤其是《文学与修辞》这门课必须要取得良好的成绩。
所以，艾达根本不在意声乐，她在意的是《文学与修辞》。
可是这次她失去了机会，一个见到罗伊斯大人的机会，就是因为声乐。
艾达心里感到有点郁闷，她在新来到的这间教室坐下。
翻开了《文学与修辞》的材料，看到了这个图托姆帝国所有人都应该知道、所有人都知道的故事。
她看到这样一行字——睡眠是死亡的兄弟。
是什么意思？
艾达其实并不太理解。
然后，授课的玛西尔老师为他们做了解释，她讲了一个遥远的神话故事，在故事里睡眠和死亡是一母同胞的兄弟。
艾达好像多了一些理解，可是她觉得这句话的意义并不止于此。
她在理解与不理解的夹缝中徘徊。
或许一句话的意义是不可穷尽的。或许意义本身就是无法把握的。
玛西尔老师让她们仿照这句话造出一个新的句子。
她们把作业交上去之后，玛西尔老师在第二天读出了艾达的句子——修辞是文学的羽翼。
玛西尔老师表扬了艾达。
这个句子是艾达仿照造出的第24个句子。
在唱诗班落选之后，艾达看到了这个句子。在这一刻，她福至心灵，感受到了神明的昭示，知道祂在冥冥之中启迪着她、告诉她——当文学用修辞的羽翼引领她在这条笔直的道路上行走时，她就需要在绿树的俯视下行走，行走在这条直线一样的道路上，不需要去关注那株落叶枯黄的树，只需要行走。
因为她终于会走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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