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还在下,像揉碎的月光,簌簌落在亓京的宫墙顶上。
养心殿的血腥气被风雪冲淡了些,只剩下刺骨的寒意。
谢斐裹紧了斗篷,虞鹤凝的手揣在他袖中,冰凉的指尖被他捂得温热。
“陛下,臣夫妇想辞行。”
谢斐望着阶上穿龙袍的穆尧,声音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湖面。
穆尧握着朱笔的手顿了顿,朱砂在明黄的奏章上晕开一小团红。
“谢大人要走?”他抬头,眼底的红血丝还没褪尽,“京中刚定,正是用人之际……”
“臣累了。”谢斐打断他,指尖抚过腰间的佩剑,那是穆尧刚赏赐的,镶嵌着硕大的宝石,却不如他自己那把旧刀趁手。
“江南的梅该开了,臣想带内子去看看。”
虞鹤凝微微屈膝,鬓边的素银簪在雪光里泛着柔和的光:“陛下仁厚,定能护佑亓京安稳。臣妇与夫君,只想做对寻常夫妻,守着一方小院,看云卷云舒。”
穆尧望着他们相握的手,忽然明白了。
这对在刀光剑影里相互扶持的人,早已看透了权力场的虚华。
古松的血,槿亲王的尸,还有那些埋在雪下的冤魂,都成了他们心口的疤。
留下,不过是再添新伤。
“准了。”穆尧放下朱笔,声音里带着一丝怅然,“朕让人备了车马,还有……这是江南织造府的令牌,你们在那边,若有难处,便亮出来。”
谢斐接过令牌,入手冰凉。
他知道,这是穆尧的心意,也是一份无声的承诺。
无论何时,亓京都有他们的容身之处。
离宫时,雪下得更密了。
马车碾过积雪的声音很轻,像踩在棉花上。
虞鹤凝掀开一角车帘,望着渐渐远去的宫墙,那片巍峨的朱红在风雪里缩成一团模糊的影子。
“在想什么?”谢斐替她拢了拢斗篷。
“在想那月你被廷杖,我去狱中看你。”
虞鹤凝转过头,眼底映着烛火的光,“你说若有一日能脱身,就带我去江南,看三月的桃花,六月的荷。”
谢斐笑了,伸手拂去她发间的雪沫:“都记得。桃花要去苏州看,荷要去西湖赏,还要带你去吃桂花糖糕,就像永寿宫的那样。”
马车驶出亓京城门时,守城的士兵认出了谢斐,却只是默默放行。
谁都知道,这位在血雨腥风中护住新帝的功臣,终究是选择了转身。
雪落在车顶上,发出沙沙的轻响。
谢斐将虞鹤凝的手握得更紧,指尖传来她脉搏的跳动,真实而安稳。
那些权谋、厮杀、仇恨,都被抛在了身后的风雪里。
前路漫漫,江南的梅正含苞待放。
他们或许会在某个临水的小镇停下,筑一间带院的瓦房,院里种上她喜欢的薄荷和紫苏,他则在廊下晒书,看她在灶台前忙碌的身影。
马车渐行渐远,将亓京的宫阙彻底抛在身后。
雪还在下,却仿佛不再那么冷了。
因为身边有彼此,有可期的江南春色,还有一份终于能握在手里的、寻常的幸福。
雪粒子打在宫墙的琉璃瓦上,簌簌作响。
谢府的马车刚驶到金水桥边,就见桥头立着两个单薄的身影,正是穆嵩与穆嫣。
穆嵩穿着件半旧的墨色棉袍,手里捧着个紫檀木匣,风雪落满他的肩头,竟浑然不觉。
穆嫣裹着件杏色斗篷,小脸冻得通红,手里紧紧攥着个绣了一半的荷包,针脚歪歪扭扭,却看得出来用了心。
“谢夫人…阿凝!”穆嫣见马车停下,忙踮着脚喊,声音被风吹得有些发飘。
虞鹤凝掀开车帘,心头一暖。
她推门下车,寒风立刻灌进领口,冻得她缩了缩脖子。
“殿下怎么来了?天这么冷。”
“听闻你要走,”穆嵩将木匣递过来,匣面的铜锁擦得锃亮,“这是母妃让我交给你的,说是当年你送她的那套银针,如今该还你了。”
虞鹤凝接过木匣,入手沉甸甸的。
她知道,这哪里是还银针,是黎贵妃在说:此去江南,若遇棘手事,这套银针或许能救命。
当年黎贵妃在冷宫,就是靠这套针术调理,才撑过那些难熬的日子。
“替我谢过贵妃娘娘。”虞鹤凝将木匣抱在怀里,暖意透过锦缎传过来。
穆嫣忽然上前一步,把手里的荷包塞进她掌心。
荷包上绣着两只交颈的鸳鸯,一只翅膀歪了,另一只的眼睛绣成了绿豆大的黑点,却透着股笨拙的真诚。
“凝儿,这是我绣的。”她鼻尖红红的,“你说过,等我绣好了,就教我染指甲……可你要走了。”
虞鹤凝捏着那枚粗糙的荷包,忽然想起在汀兰殿的日子。
那时穆嫣刚恢复情绪,是她握着她的手,教她穿针引线,说“女孩子的手,该做点轻巧的事”。
“等明年春天,”虞鹤凝蹲下身,替她拂去斗篷上的雪,“我让人给你送新采的凤仙花汁,用琉璃瓶装着,能存大半年。到时候你对着镜子自己染,好不好?”
穆嫣用力点头,泪珠却滚了下来,砸在雪地上,洇出小小的湿痕。
穆嵩轻轻拍了拍妹妹的背,转头看向马车上的谢斐,拱手道:“谢大人,此去江南路途遥远,多保重。”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极低,“母妃说,若遇难处,可去苏州找沈记布庄的掌柜,他是自己人。”
谢斐在车帘后微微颔首。
有些话不必说透,这份默契,早已在一次次无声的相助里扎了根。
马车再次启动时,穆嵩拉着穆嫣站在桥头,看着那抹青灰色的车影在风雪里越来越小。
穆嫣忽然朝着马车的方向喊:“阿凝!记得给我写信!”
风声里传来虞鹤凝隐约的回应:“记得——”
雪还在下,桥头的两兄妹站了很久,直到马车彻底消失在路的尽头,才转身往回走。
穆嫣攥着空落落的手心,忽然说:“哥,江南的春天,真的有桃花吗?”
穆嵩望着漫天飞雪,轻声道:“有。等明年,我求父皇恩准,带你去看。”
马车里,虞鹤凝将那枚歪歪扭扭的鸳鸯荷包贴身收好,又打开紫檀木匣,看着里面静静躺着的银针。
阳光透过雪幕,在银针上折射出细碎的光,像极了那些藏在刀光剑影里的、温柔的瞬间。
“他们长大了。”谢斐的声音从身侧传来。
“是啊。”虞鹤凝靠在他肩上,听着车轮碾过积雪的轻响,“往后的亓京,该是他们的天下了。”
而他们的天下,在江南的烟雨里,在即将抽芽的柳枝上,在彼此掌心相贴的温度里。
雪还在下,却仿佛有暖意,正顺着车轮碾过的痕迹,一点点往南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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