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地苦昼短,骤寒侵肝胆。
一行人马自嘉定关入塞,打马于皑皑白沙中,打眼便知是朝廷装束,为首者白马银甲,羁旅行役,尘鬓霜髯,抑难遮不俗。
冯庵奉旨入西塞,以巡抚之名招降流寇过江龙,一队人马已行进月余,今日过了嘉定关。
在前探查的斥候飞马回报,平安无虞,冯庵下令就地扎营,准备炊事。
兵士有序搭建营帐生火造饭,冯庵独自坐在火堆旁,遣人将书箧尽数搬来,亲兵熟悉他性情,净了手方才搬动。
整整三箱,冯庵幼时家贫困窘,几经辗转,不曾遗失一卷,文质儒生,惜卷如此。
冯庵细细看了半晌,将经艺尽数拿出,缓缓投入火中,火光骤然变亮,映照如雪般沙漠,顿时化作片片纸灰,如柳絮般在空中往复回环。
“大人!好好的书卷烧掉做什么?”随行的亲兵赶路劳顿,在旁瞌睡,因火光变亮骤然惊醒,知冯庵对书卷爱惜的紧,如今却荒唐尽投入火中,忙出言劝止。
“不必说了,我本打算入塞便将它们一并付之火炬,如今也算了了心愿。”冯庵的眼中映出明灭火光,炽热的焰火照得人眼睛发痛,他手指掩在书下轻轻颤动。
“你退下吧。”
冯庵此行明奉皇命招降流寇,暗则尊师命清缴流寇,一字之别,差之千里。诗卷经艺,身前旧梦,便都弃了吧。冯庵看着蜷曲的纸张出神,面色黯然。
“乖乖!做啥子哟!你引火烧到我了!”一女声带着怒意喊道。
冯庵听到质问慌乱起身,放下手中册子,四下寻觅。
远处隐见一朦胧女子身形,西塞千里绝人烟,哪里会有女子,想是暮色深沉引得鬼祟作怪。
冯庵想及此处反而静下心来出言劝解:“姑娘生而不宁,在下同悲,奈何尘世难存,还望放下俗念,早日归去。”。
“归去啥子?我好不容易才出来,你好好看看。”女子赌气似的走到近前。
冯庵谨尊礼仪,略看了一眼便垂头,回忆方才那匆匆一瞥,女子手中执花。
“双栖花,卷轴中的双栖花?”
“你是那幅画?”冯庵难得惊异。
“小将军,你总算是开窍了。”女子赞许道。
冯庵不顾烧灼将卷轴从火中抢出,纸张一片焦枯,缀着几个连绵的黑洞。
“在下无意惊扰神女。”冯庵身披甲胄难行大礼,只得以军礼做赔。
女子浑然不在意轻快上前,借着融融火光打量起冯庵面容,冯庵少年登第,风华正盛,积石如玉,列松如翠,世无其二。(1)
“‘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2)小将军挺俊的嘛。”
“神女错爱,在下实在难当。”冯庵被火堆熏得面上发红。
“什么神女,我叫徐苑。”徐苑坐在火堆旁信口说出名姓,再欲详说却哑然,她不记得生前种种。
“好汉不提当年勇。”徐苑懒得细究。
冯庵不着痕迹的往旁处让了让,他戒备眼前来历不明女子,又莫名眷恋她身上的洒脱、缠绵着盛世的祈念,他记得画卷是随父出征之际因思念乡梓所画,彼时清平在即,勤力稼穑,可辛苦维持终是晨露秋霜,转瞬消逝。
“这花我且收着。”徐苑捻着那枝雪青色的小花道。
冯庵恍过神来:“请便。”
“哎,这花有趣,竟是并茎而生。”徐苑摆弄花草感叹。
冯庵听了眼神如春水初解般,难得带了融化之意,苍茫大漠,风紧寒切,他不知为何愿对这来历成迷的画仙坦露心扉,温言道:“此花名唤双栖,长于云中郡,于人居处孽长,两株并生,一英一实。”
“这么说,小将军是云中人士?”
“咳咳咳,”冯庵经/不/得,她这样唤,介绍道:“徐姑娘唤我冯庵便可。”
“徐姑娘日后有何打算,若有需要之处,在下定当竭力相助。”
“我?”徐苑随手指了指自己,“江湖儿女浪迹天涯,有什么打算。”
“大人,远处有马蹄攒动声响,似向我军扎营处奔袭。”斥候探听情况来报。
见眼前平白出现一女子,不由惊异。
“江湖侠客,云游此处。”冯庵粗略解释。
徐苑闭目细听,确实如此。如今随行兵马皆已驻扎,烟气火光难清,附近又无遮蔽之所,来者多半是敌非友,着实难办,他虽披甲仍属文心,徐苑看向冯庵,想知他下一步打算。
“将火熄了,众兵埋伏荒丘。”冯庵波澜不惊发令。
“徐姑娘莫怕,请随在下稍作隐蔽。”冯庵面上镇定,安慰在旁的徐苑。
“江湖闯荡,打打杀杀有什么好怕的,小将军不必分心。”火堆尽数熄灭,清明的月光浴在徐苑身上,将她整个身姿都涤荡得清灵透彻。
冯庵轻轻地舒了口气。
众人离开营帐栖身白沙之间,稍顷感觉身/下的白沙因马蹄狂奔而颤/动,火把在黑暗中飘忽游离,他们越来越近了,众人屏息握紧了手中兵器。
那批人到营帐边急匆匆勒马,果然他们的目标是朝廷。
徐苑看向冯庵,她知道冯庵是个文人,浅唱低吟与金戈铁马终归异路,可枯白的冷月下冯庵眼神早不似方才说话时的温和,沉稳的冷意如同百丈坚冰,寂寞文人百代枯骨。
“大人,属下是张松凝总督手下参将郑满,西塞多寇行路艰难,属下奉总督之命前来迎接。”来人对着营帐高呼,风携话语转了几个圈,未有回应。
“大人若是不信,属下有总督手令为证。”那人从怀中掏出令牌,高举着四向展示。
“再等等。”冯庵知身边的兵士闻言已放松警惕,轻声提醒。
远远见来人收起令牌,招呼随行人员上马,冯庵方起身回应。
郑满见冯庵风餐露宿感慨良多,以军礼拜见。
“大人,属下熟悉西塞路程,夜色已深,大人不如早些休息,待明日由属下引路,早日到哈密卫。”郑满道。
“既如此便劳烦你了,军中营帐有余,请诸位将士权做休息。”冯庵回应。
忽的一匹战马发出歇斯底里地嘶鸣,如滔天洪水般冲向为首的冯庵,徐苑不及反应,电光火石间,郑满行伍中一铁塔般军汉挺身而出,猛力将冯庵拽向一旁,两人狠狠摔在白沙之中,那凶兽跨过慌乱人群往夜色深处冲去。
“畜/生,跑了也没造化,不过是扒皮吃肉!”郑满口中咒骂慌忙扶起冯庵。
“大人可否受伤?郑满紧张询问,解释道:“这些马匹多是民间临时筹集不通人性,执拗起来伤人毁器。”
“我无事,虚惊一场。”
冯庵面色发白,对着那军汉道:“多谢这位将士相救,在下感激不尽。”手指暗暗将浸透汗液的纸条塞到甲胄之中。
经历这场骤变,士兵都已困倦,各自回帐,火头军继续点火造饭。
徐苑抱剑在旁,待冯庵一同回帐,郑满见行军中有女子相伴,吃了一惊,神色暧昧不堪。
“大人受惊了,我扶你回帐。”徐苑便宜行事向冯庵使眼色,两人一同回帐。
冯庵燃起烛火,昏黄帐中颦眉不语。
“我方才没有英雄救美,有人愿意出手。”徐苑解释道。
“一根骨刺足够惊马。”徐苑走近贴耳轻言,“大人玉壶冰心,不用我多说。”
“他给了我东西。”冯庵道。
“我知道,事涉机密,不如我先出去。”
“不必了。”冯庵拿出折得发硬的密信。
“流寇欲反,勿轻宣旨意。”蝇头小楷,墨迹氤氲,可见写得匆忙。
“无耻竖子,胡言乱语祸乱军心,该杀!”冯庵发出夸张詈骂。
烛火昏黄,两人细细盯着营帐边角蜷缩的身影缓缓起身消失。
“冯大人配合默契嘛。”徐苑调侃。
“他们既然知道有人泄密势必灭口,事不宜迟就在今晚,通知众人只会打草惊蛇,何况他们人多势众。”冯庵分析形势。
“冯大人的经历真是有意思,既然不能兴师动众,不如我与你同去。”徐苑摆弄着剑鞘问道。
“多谢徐姑娘。”
*
月凝秋霜,朔风吹雪。
徐苑两人避开守夜士兵来到那军汉帐外,徐苑留意他的帐子方向,待救出他后,趁贼人不备,率兵拿下。
徐苑用剑挑开营帐门帘,内里漆黑一片。
“幸好贼人还未动手。”徐苑见无异状松了口气。
微凉的清风吹过徐苑脖颈,是刀刃!
“小姑娘胆子挺大嘛。”郑满粗粝的嗓音带着嘲弄。
“别进来!”徐苑出声提醒。
“太迟了。”冯庵遗憾道。
身旁有人点了烛火,昏暗、朦胧,郑满半张脸隐没在黑暗中如鬼煞般凶相毕现。
“我就知道贺老头的徒弟不是傻子。”
郑满撮着牙花,沙石磋/磨的粗糙脸庞几乎贴上冯庵:“冯大人,属下护送你到哈密卫。”
“至于你小姑娘。”郑满不怀好意看向徐苑。
“你别动她!”冯不顾刀枪在旁激烈挣扎,一旁士兵担心惊动守卫将他嘴堵上。
“看到没有,你们冯大人看重我。”徐苑眼神看向被摁在地上的冯庵示意,“要想要活的冯庵,就动不得我。”她一句话戳中郑满痛处。
“行。”郑满笑的阴狠露出森森白牙。
“夜深了,送两位去休息,塞外不便,贴身伺候着。”
“你们是谁?”冯庵不甘心回头问道。
“冯大人,初次见面我已经说了,西塞多寇行路艰难。”郑满脸上现出势在必得的得意。
冯庵心冷下来,西塞流寇竟然肆意刻章做符,冒充军中兵士,真假难辨。
“哦,对了,那条狗我已经替大人处理了。”
“你!”冯庵未及说口中便被塞/进布团。
*
翌日,郑满见冯庵依旧如同下属般谦卑守礼,仿佛两人之间隔着一场梦。
徐苑不说话跟在一旁,两人身边都有周满的人监视,只能神色意会。
就这般行进几日队伍中波澜不惊,一行人马进了玉菇山,玉菇山是西塞奇绝山峦,数座山峰形如蘑菇,连缀成林,聚拢为城,如精巧机关,西塞先人利用群山围困野兽,捕获食物,而今兽与人俱湮灭。
“众将士,郑满乃流寇假扮引我军入歧途,我隐忍一路如今时机已到,诸位随我一同杀贼报国!”冯庵在山中举剑高呼。
两人在途中虽默默无语,却分外关注地形,倚仗玉菇山地形,若不能全歼流寇,尚且可摆脱。
“冯庵,我感觉到了死人气息。”徐苑打马靠近警惕道。
“快走!”
(1)出自出自郭茂倩的《白石郎曲》。
(2)出自李白《侠客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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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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