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七月,东舟岛。
盛夏午后,知了叫得有气无力。
时宁背着小提琴盒,身侧一个黑色行李箱,立在柏油公路边。
不远处的电线杆上,宣传大喇叭反复播报气象预警——“我国即将迎来近十年最热三伏天,请各位岛民做好防暑降温工作。”
普通话不标准,但铿锵有力,晒蔫的花骨朵听到都要抬头看一眼。
时宁等了一刻钟,打车软件无人接单,公交又迟迟不到,他正在考虑步行去高铁站的可能性,就听到“滴——滴——”的汽车喇叭声。
午间空旷的柏油公路尽头,一辆岛上罕见的奔驰商务车,大灯双闪,朝他鸣笛靠近。
奔驰在他跟前刹停,后窗降下,车内头发花白的老人“哎呀”一声:“时宁啊,九月才开学,今天就去明市啦?”
少年见到老人,微蹙的眉头舒展开来,“温爷爷。”
温爷爷全名温城,当地已退休的音乐老师。他心脏有旧疾,早年做过搭桥手术,康复后遵医嘱,定期到岛外的三甲医院体检,今天刚做完例行检查。
司机帮忙把行李搬进后备箱,温城从内推开车门,靠边挪了个位置让时宁坐进来,“几点的高铁啊?”
“两点十分的车,”时宁刚入座,动了动鼻子,“温爷爷,你又偷偷抽烟?医生说了,做完心脏手术要戒烟戒酒。”
“诶,我就抽了一根,你鼻子真灵。”温城特地散了会儿味呢。
时宁嘿嘿一笑。
温城懂了,这是兵不厌诈。
司机新上任,之前只见过温城的三个亲外孙,这个男生倒是新面孔。
后座两人聊天,司机竖起耳朵听,原来时宁是小提琴特长生,得到艺术基金会赞助,开学高二可以转去德瑞中学就读。
他听说过德瑞中学,在竞争激烈的明市也属于顶尖,学生的家庭背景更是不一般。
汽车开去高铁站不消十分钟,温城和司机止步送站口,时宁拖着箱子,朝他们挥手再见。
司机扶温城回车里,忍不住好奇:“看着挺好的孩子,怎么一个人去明市上高中啊,他家长呢?”
温城敛起笑意:“孩子父母走得早,这些年寄住在小姨家。”
司机一听温城的语气,便知时宁在小姨家过得不舒心。也对,人嫌狗厌最爱发疯的年纪却寄人篱下,哪能畅快。
温城沉默地望着窗外飞掠的景色,手指探入扶手箱,却摸了个空。
他“咦”了一声,
司机撩了眼后视镜,问怎么了。
温城半是抱怨,半是好笑,“这小子,把我两包烟和打火机给拿走了。”
香烟与打火机静静躺在高铁站的垃圾桶底,火车哐当哐当离站,两个半小时的车程,时宁来到明市。
与东舟岛不同,明市高铁站外出租车排成长龙,网约车随便叫秒接单,地铁轻轨纵横交贯,高架立交密密匝匝。
时宁打了辆出租,“师傅,麻烦去花溪园南门。”
德瑞中学不提供宿舍,时宁提前在网上与中介敲定了一套老小区带露台的单间,选了价格最便宜的顶层六楼。
房子内部家具齐全,拎包入住,只需添置些日用品。
正值黄昏,天边残存橘色余晖,时宁带着列得满满当当的采购单下楼。
牙刷牙膏、抽纸、毛巾、沐浴露......乔迁新居,样样都缺。
小区楼道的声控灯不灵敏,物业还没报修,时宁只能沿着扶手摸黑下楼。
忙了一天,精神倏然松懈,没注意到转角快步跑上来的身影,走神的时宁与来人撞个满怀,一脚踏空,身体由于惯性扑向前。
对面男生反应机敏,立刻双手托住时宁的手臂,语气有些冷淡不耐:“小心。”
迟滞的声控灯慢半拍亮起,时宁立定足跟。
江致下午在郊区的山地赛车场飙完两圈,身体处于肾上腺素高涨的余韵中,下手力道比平时重。
时宁被他握得有点疼,直起身默默拉开距离:“我没事,谢谢。”
“嗯。”
江致绕过时宁上楼。
擦肩而过瞬间,钨丝灯蓦地泄气,狭窄的楼梯通道顿时重回黑暗,仿佛刚才的明光一现,只为让转角相逢的两人打个照面。
也仅仅是打个照面。
时宁收回目光,坐地铁去了本市知名清吧「莉莉」——来明市前有朋友介绍他去这家酒吧当替班的小提琴手。
酒吧消费高得吓人,员工收入水涨船高,兼职一个月的薪资能抵花溪园四个月房租,就是上班时间不太健康。
晚上十点到凌晨一点,昼伏夜出,还好年轻身体扛得住。
复衡路是明市平均消费最高地点之一,在跑车轰鸣声中开启夜生活。
「莉莉」独占街角的一栋小洋房,员工更衣室内,时宁换上酒吧为乐团提供的统一制服,白衬衫黑西裤黑皮鞋,腰瘦腿直的少年,此刻正对着镜子系领结。
人事主管敲门进来,递给时宁一个金属质地的员工铭牌,上头刻着「Ning」。
为了显成熟,时宁头上抹了发胶,五官越发打眼,他接过铭牌,诧异道:“已经制作好了?周经理说下周才能拿到。”
“说来巧合,”人事主管笑了笑,“请假的那位小提琴手叫骆恒宁,这块铭牌是他的,你们两个同名,可以直接用。”
时宁接过铭牌,别在衬衫上,心想巧合真多。
「莉莉」的店内灯光系统暗淡典雅,靠墙一侧有个小舞台,专供酒吧四重奏乐团驻扎。
四重奏乐团由一把大提琴、一把中提琴和两把小提琴组成,每晚演奏固定节目单,基本无人打扰。
时宁很喜欢这份兼职,仿佛进行了一场小型角落音乐会。
可惜高兴早了,凌晨下班,时宁收拾好私人物品,站在酒吧路边打车,深更半夜,网约车竟然能排到一百八十号,再等几个小时,地铁都要运营了。
乐团的大提琴手,刚推开旋转门,就看到夜风中时宁茫然的背影。
大提琴手家住附近,步行一刻钟即到,他对复衡路的路况了如指掌,上前拍拍时宁肩膀:“第一波喝完酒的人准备回家了,别说打不到车,打到了都得堵半小时。”
时宁:“......”
他递给时宁一把员工休息室的钥匙,“去里面等吧,打车有一会儿呢。”
时宁确实有点困,接下钥匙,“好的,谢谢林哥。”
员工休息室没设床位,但有一张宽敞的沙发,早晚两次保洁,还算干净。
时宁单手撑额支着沙发扶手,原本打算合眼小憩片刻,无奈身体太疲乏,一晃神就睡了过去,再睁眼已经是第二天。
清晨六点的复衡路还未苏醒。
宽阔马路上穿梭的早班车空空荡荡,沿街商铺大门紧闭,高端品牌的珠宝展示柜蒙着黑色挡布。
一派安谧,昨夜的宝马香车灯红酒绿好似大梦一场。
时宁勾着领结,回到烟火气聚集的花溪园,小区门口的早餐铺子前排起长队,大爷大妈正等待新鲜出炉的肉包和花卷。
蒸笼格子升腾团团白汽,香味钻入时宁鼻腔,他一步未停。
敞着衬衫领口,露出一段修长漂亮的脖颈,满身疲惫的时宁直奔主题爬上六楼,床是最能勾起他兴趣的东西,他只想睡到天荒地老。
卧室与露台隔着一道玻璃推拉门,日光穿过白色轻纱,在地板投射斑驳光影。
清晨的花溪园虫鸟啁啾,中心花园公放晨练音乐,时宁白日觉睡得不安稳。许多光怪陆离的画面在眼前轮番回播,也不知过了几小时,一阵“咚咚”撞门声,将他彻底吵醒。
时宁艰难睁眼,一看时间,晚上七点,又该去「莉莉」了。
外头浑闷的撞门声还在继续。
时宁头重脚轻地走到玄关,打开房门,逡巡一周,没有人啊。
正准备关上,脚边忽然贴来一团毛茸茸的东西,哪儿跑来的一条瘸腿小黑狗?
时宁嗓音透着刚睡醒的慵懒沙哑,饶有兴趣地蹲下,尽量与小狗平视:“为什么敲我门?”
小狗一歪头,不知听没听懂,兴奋地摇尾巴,“汪汪!”
狗的毛发乌亮,外形也不是常见品种,时宁搜了下,它是条罗威纳犬。
狗崽左后腿受伤了,绑着绷带,悬空地面,只靠另外三条腿欢乐地蹦跶,心情看似不错,尾巴快摇出残影了。
时宁摸摸它的头:“知道自己住哪儿吗?”
问完先笑了,它要是知道,也不至于敲错门。
“乖,带你找主人。”
狗崽不怕生,被时宁抱起来也不叫,还凑着人颈部一直嗅。时宁怕弄脏工作制服,一手托着狗的身体,一手将狗的头摁在胸前,不准它乱动。
狗崽安静了有三秒钟,又不安分地拿爪子蹭时宁胸口。
蹭一下,抬头看时宁一眼,蹭一下,又看一眼。
时宁:......
租的房子没加过业主群,挨户上门询问效率低,时宁打算把怀里这团东西送到门口保安亭,等待失主认领。
下到五楼,发现五层住户的房门大开着,内部景致一览无余,装修精致也相当热闹。
开放式厨房的岛台上堆满酒瓶和带星级酒店Logo的餐食袋,茶几上摊着几个不知开封过没的披萨盒子,一屋子或坐或站的俊男靓女,好像在找什么东西。
目测正在开派对,又中途暂停了。
其中一个头发自然卷的高个男生,瞧见门外时宁怀里抱着的小黑狗,大喊出声:“江致,它在那儿!”
所有目光同时转向时宁。
而怀中的狗崽,依旧固执地动手动脚要扒时宁衣领。
人群分开,江致从末尾走出来,他盯着时宁怀里的小黑狗,眉头紧蹙,十分不悦。
时宁了然,话虽是问句,但语气笃定:“是你的狗吗?它刚刚迷路敲了我家的门。”
“傻狗。”江致嘴角牵了牵,抬起手上带四个轮子的金属架,朝狗崽阴阳怪气,“它不是迷路,是离家出走。”
时宁懂了,“它想逃避坐轮椅?”
江致看了时宁一眼,“嗯。”
狗崽看到定制的金属轮椅就头大,“呜呜”两声,瞥头往时宁怀里钻。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