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声疾走,暴雨潮涌。乌黑的枪/口催迫,白轩逸步步前进,何峙步步后退。地上都是打落的弹壳弹头,倒着走路难免踩到了,跄踉一下。但何峙的神情,还似与他坐着端起来茶杯转了转,没什么两样。
何意羡正在惊魂未定,不能自已,真就一时间认不出紧紧搂着他的人一样,好一会才开始呢喃,哥…但他即使适才从万丈高空摔了下去,瞑目前最后的话也是这样的。
到了有遮篷的干爽地方,很轻的什么,温柔而写意地落在头顶和眼角,是雨吗,雨有这么轻吗?精疲力竭,全身骨肉都松弛下来,全身心都迎靠在他温暖的怀里,总算要睡了一个没有恶梦缠绕的安稳觉……他感到自己不在高空,他在大地,脚踏大地,他想大哭……
云烨亦拖着残肢向他们爬了过去,看到白轩逸怀里那个颤成一团的东西,那东西满身是自己的血,满脸是天上的雨,如此丑状为何偏偏令有的人心驰神荡。
可是,他的血比一般人更鲜艳似的,鲜秾绰约,晃得云烨也一阵阵的眼晕,不禁觉得一切滑稽,一切龌龊。手下有人向他的身边乱开枪,知道他已成弃子,怕他伤害何峙,以此警告。
可是事实恰恰相反,云烨不忘自己的立场,他大笑的是白轩逸,满面激奋之色。他在何峙身边如今将近三十载,难得有机会这样放声大笑一回:“罗刹娑,哈哈,你就是罗刹娑吗……你有什么资格救我,一个罗刹娑也配当佛么!”
电光像魔爪一样在撕抓,紫电之下云烨脸孔人鬼不辨。刷的一声,抽出匕首,向何意羡小腿刺去。闪着寒光的尖刀,白轩逸一脚踢飞。非但如此,反踩地上一支枪的枪托,反作用力电光火石之间,擒到手上,指向云烨。
一枪若下去,人命必归西。而妙的是,如若溯源起来,这是何峙他们的枪。而且白轩逸戴着手套,没有一丁点指纹。何峙失败地要给何意羡套上的枷锁,就会啼笑皆非地反加到自己的身上。
何意羡虽然已是彻里彻外放弃思考的状态,潜意识却抓紧了白轩逸的手臂。几蓬雨丝折射里有不一样的颜色,白轩逸的眼珠子泛着蓝,何意羡睫毛湿成了密的几簇,怯生生地抬头望着他。听到白轩逸说:“你再碰他,基督也救不了你。”
孩子被抱走。云烨被手下拖了下去,五指紧扣地面,留下两道长而不绝的血痕,不过旋即被大雨冲刷得什么也不剩。白轩逸跃下来中途的那几枪,早把人打得没有竖着的了。
紫黑或金色的天地之间,只剩他们三个人站立着。
“看来,你是这么点风吹草动就沉不住气了。”相持片刻,何峙脸上的表情大似有些无可奈何,一眼搭见密不可分的两个人,却极为坦然的笑了一笑,“还是说,专程过来乐不思蜀?”
华丽璀璨的城市腹地,高耸入云的天台之上,警匪之间发生如此庞大的枪/战,白轩逸已是一个载入史册的人了。倘若再气盛伤了何峙,哪怕一根毫发,后果不堪设想。不用等上级机关处分,随便走了夜路都会被砸成肉酱。
既然已经发生不可挽回,唯一的办法就是想方设法赶快平息下去。这是明摆在桌面上的道理。其实这种事,谈好了,怎么都好解决,好好打个招呼,内部就了了……
“别,哥…谈谈,你们好好谈谈……”何意羡一边去抓白轩逸持枪的手,摇了摇。近在咫尺的白轩逸充耳不闻,何意羡倾心注目地仰望他。
“没关系,我可以向你保证,不会向公安机关提供任何情况。”何峙体谅道,“那么,就听小羡的,先谈谈?”
白轩逸的语调,与一直搂着他的手一样坚定有力:“想谈什么,东江大桥?”
何意羡闻此,须臾萎靡至极,借给他一万个胆子,东江大桥百余生命,因他一人灰飞烟灭,这件事他至死都不敢告诉白轩逸!让他在白轩逸面前,就像个蛆虫般见不得阳光,只能在肮脏里拱动。法律也绝不可能饶恕他,若非因此魂消,他今日也不会破釜沉舟。他想的是,明天要死,今天一定要为白轩逸做点什么。
可是接下来白轩逸却是说:“谈你过去的一个月里,假借静载试验之由,夜间重卡‘碾压’大桥不同部位,暗中使用船舶撞击桥墩,每小时要收集万余个‘数据’,用来精准加速大桥的坍塌。借这件事情逼他万念俱灰,以为自己和你一样山穷水尽,人生一败涂地,只能回到你的身边了?”
他说第一句话何峙就笑了,像不小心调频到少儿频道,听到的一些奇思妙想:“白轩逸,没有证据,光凭想象和推理,检察院可以批准逮捕?”
话音方落,谁的铃声响了。何峙的电话打不通,白祺琬不屈不挠地拨给了一位心腹。
白轩逸一枪威慑,电话便被抖抖索索地接起来了——证据这不就来了。
白祺琬皱着十分浮肿的脸,大声哭叫。那声音令人怀疑,她是否在挟持着她的法警双臂中挣扎喊叫:“何先生不好了!他们检察院的怎么都在机场啊,他们根本没打算抓那个啊,证据早收齐了不用抓呀,搞错了,搞错了呀…有人被带走了我们是不是都要完了…”
同样地,何峙听个开头便已脸色晦暗。白祺琬哭声盖不过雨声,很快没声之时,何峙眉头早就舒展开来了,甚至带了点笑。
约摸八个小时之前,白轩逸在会上一副急先锋鲁莽做派,气势举鼎拔山,势必举全市之力逮捕贪赃的项目主任,严防死守其潜逃出境。
然而真相是,早在八个月前,他就已集齐了此人的枉法证据,控制了其海外家属。人逃不逃,无所谓的。
他是放出风声,声东击西,引蛇出洞。检察院和警局的人早在机场埋伏好了,只等何峙的人前来毁尸销赃,抓住爪牙,揪出幕后黑手。
那个躲在阴暗处的庞然大物还没有上阵,他们绝不能够等闲视之。此事知情者控制在最小范围,有事都是专线单独与白轩逸联系的。
而何峙手表里听到的惨声,不过是他们派出去潜伏的一位特情人员的导演作品。白轩逸下了班去机场,不为别的,他是去收大网,包汤圆。
黑被白诡诈了,掉进一个事先挖好的大坑里。
这件事也不怪何峙做得大意,粗糙,而是天时地利都逼上来了。紧随他左右的得力人物,近期都在香港。剩一个云烨,本该人在机场监理督工,可是他一听说何意羡接了孩子,带孩子是假,迎奸卖俏是真,便急急巴巴丢下一切,慌不择路赶回何峙身边。
但此计划也有意料之外之处,突如其来的爆炸案件,致使警力重度分散,否则真能将这一团伙一网打尽。
何意羡面无血色。白轩逸消音弹向天鸣枪一发,闻此声音,只见直升机的绳梯滚下来一个人。那是黑/组织内部的人,他没有受伤,但满嘴是血。正是机场行凶时,被警方逮个正着嗑了牙齿,防止咬碎后槽牙的毒药自尽。
这位屈节辱命的手下——现在本该是俘虏,却在白轩逸的枪指下,一步步走回何峙的身旁。
众人无不惊愕,到手的唯一一只肥羊就这么放了?因为大爆炸,组织嫌犯有的逃了,有的整个脑袋像个黑糊糊的大炭球,五官都难以辨认,检方应该只有这一个战利品。而云烨则太清楚这两个人共同为了什么,他笑模笑样,却用毫无生气的眼睛凝视着夜空,无法判断他是死是活。
何峙眯紧了眼睛,似乎半疑半信道:“白轩逸,什么意思。”
白轩逸淡然道:“我是什么意思。今天我一个人来,就是最大的诚意。”
场面上的人深谙进退。何峙遂会意一笑:“那是当然,我们都热爱和平。礼尚往来,东江大桥——我会处理得让小羡非常安心。至于你的那边,我相信检察院有很多种案件定性方法。但是没有一种,会和他有关,永远都不会。”
白轩逸缓缓放下手/枪的同时,归来的战俘忙跪了下去:“白检察长高抬贵手,白检察长放人一马!”
抓住尼龙绳,白轩逸自己一个人速降速升快若闪电,拥着何意羡,却将身上的安全扣与绳索上的固定环扣锁在一起,才开始上升。
何意羡人生第一次坐上直升机,拖拉机的嗡嗡突突声里,讲话基本靠吼,但为什么他还是听到了今夜最后一声枪响,不用去看,他知道是那个俘虏,肝脑涂地了。哈哈哈,是云烨在哭吧?
震动比普通飞机厉害多了,腹部腾空产生呕吐感,汗水打湿后背,何意羡倒不是很在意。
其实那两人后半段的对话,为了他一个人,白轩逸利益置换,何峙认可两清的丑恶买卖,何意羡也没怎么听清了。他被白轩逸救上来,那会儿如此荏弱,身体那般震颤,傻到连东西南北都分不出,几乎要发出细微的哀鸣,都不是为别的。
只因那时何峙十秒钟前,为了击溃他的心理防线,让他放开云烨的手,何峙说:“小羡,你的三个问题我都回答了。但我可以再附赠你一个奖励,还记得那天在你家里,你的窃听器最后没有听到的话,假如你听到的话——也许就能从另一个层面明白一些事情了,你会明白,何谓真正的放手。”
各种指示灯不停闪烁,白轩逸操作仪表盘,踩动反扭矩踏板,螺旋桨高速旋转,敏捷转弯。
要飞了,遨游天穹,贪赏宇宙。
这给他错觉,像自己蜕变回了童年时候如盛满了水果硬糖的玻璃瓶的小男孩,偎在哥哥的身边,骑在这只机器大蜻蜓上,在雷暴的云中穿梭,鸟雀一般自在,什么都不用想。
但他不能。只是闭上眼睛,何峙方才的笑立刻映了出来。白轩逸和他在雨中如若无人地相拥,而何峙的那笑,哪里是嫉妒,反之比较餍足,像在说该品尝的也都品尝了,所以对他来说任何一种结局都无怨无悔。除此之外,还饱含讽刺,讽刺着一场绝大的荒谬。笑里含一种独属先知者的尊贵。
何意羡想,原来从觉得对方可笑,到感到自己可笑,仅此一步之遥。
因为他不能不想起悬崖边沿,何峙紧接着那句话,他说道:“你把白轩逸当作一个神权的显现,但是差错这东西世间是存在的,发生什么无可预料。所以,神也会偶尔发生一次差错,也有思之所极的盲区。就比如,我附赠你的第四个问题,他曾经的答案——”
高空信号好差,邮箱慢悠悠地才转全乎了界面。如何峙所言,传来两份鉴定报告,一份亲子的,一份亲缘的。
白轩逸怕他吵得头疼,给他戴上拾音降噪的耳机。
可是何意羡却感到,他的心脏光秃秃一个浮在夜空当中,风它就无休无止地吹进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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