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除了马主任和围坐一桌的村干部,还有一个女孩,应该是公关角色。
何意羡敲门,陪酒小妹拉栓开了门,从上到下木了。何意羡毫无表情,月光雪色里多绝影清泠的一个美男子似得,但是下一秒就堕入世网中。一边走进来,一边庸俗愚蠢地笑道:“这么漂亮的女下属,还积极主动,马主任,你这是叫我来特地在这跟我炫耀啊。”
马主任的品味确实可以,这不是一般发廊洗头女,清丽像抱着断了弦的古琴女子,神情稍含边塞诗人般的忧郁。整挺好,罗汉局是吃不下去的,有个美女在那走来走去没这么无聊。
“哟!何大律师来了,我确实是炫耀,因为看您这幸福日子,我总自卑啊!”马主任见他来到桌旁边,才站起来接,“何律师,党中央来的高级知识分子!这是候荣正候律师,专门负责楚卫民案子的。”
“侯律。”
“何大律师,久仰久仰,您就叫我小侯就好!”
马主任见何意羡亲热地握手加拍肩,说道:“二位像认识啊?”
侯律师说:“不敢不敢!但是这个圈子里要是还有人不知道何大律师,那是有点新奇!”
满桌子好酒好菜。何意羡屁股还没坐下来,就说:“那你们也别叫我何律师了,律师这两个字,听得晦气。你说说,就这个执法环境,当律师给人家打官司跟骗人钱财有多大区别?提供法律服务更是一句空话、鬼话、骗人的瞎话。律师能提供什么法律服务?什么法律能比钱更有能量?我上次跟老何提议,有时候真想出一本书,书名就叫《诉讼制胜诀窍》,书里面只要一句话就够了:你想赢吗?把钱准备好!”
一席话说得马主任与侯律师相对而觑,无事可做。不是听说何律师和某人一块来的吗?这要是个女律师,马主任看他腿那么长肯定跟干部都有一腿的。欸哟,说到北京那位,可是出了名的在党内彰显个性而特立独行。怎么一开口扑面而来,感觉这两不是一路人呢?何意羡看似高岭之花却时不时给你来点又黑又黄的笑话。但是律师玩的就是嘴,任何事情都可以利用,马主任还要评估考察。
马主任小心道,白组长啥时候来。何意羡说:“我就是想找个痛痛快快喝酒说话的地方,他来干嘛?表面上‘忠忠直直,终须乞食’,私下喝多了他不定直接当我头是球踢呢。他就会官腔官调。我也会说官话,我来吃饭,又有美女,这就叫经济效益和文化效益两手抓。”
马主任的媳妇上不得桌,却看到何意羡把自己做的那一个汤,一会一丝不剩地消灭得干干静静,看着心里高兴,不由得说:“领导,您多吃点。”
何意羡说:“别这样,嫂子,你知道我组织纪律性差,根本不是当领导的那块料。真的,都叫我小何。”
马主任笑道:“这可就有歧义了。”
何意羡说:“对对对,这个妹妹,刚才跟我说本家,我忘了。”
姑娘就叫小荷,姓不详。马主任打开新一瓶茅台,给自己倒上酒:“小孩,才毕业没多久,啥也不懂,一天也不知道个方向,瞎积极。”
何意羡招手又招呼,小荷,本家,过来过来,我保护你,不让你跟你们主任喝。这员工总护着,能成长吗?来来来,再跟我们这一人喝一杯,业务的事都放放,先做朋友,再谈业务,谁的业务不都是留给朋友做的?
见他实在豪迈,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侯律师也露出一点真性情,埋怨道:“这妮子可会看人下菜,刚才我让她跟我喝,她骂我是臭男人。”
“拉倒拉倒,干了干了。”开两瓶角马,要1500毫升的,何意羡一边替大家斟满,一边说,“其实我本来也是个臭男人,但今天刚洗澡不久,这会儿味道应该还没有变坏,你闻闻呢?”
于是女孩顺理成章坐到了何意羡的大腿上。全场哈哈大笑,只有女孩有点笑不出来似得。何意羡聊天火热时候,她甚至精神不集中到分一只手去拉旁边橱柜的抽屉。
何意羡的余光注意了她一会。联想到殡仪馆也这样子,每个大抽屉上都粘着黑色的号码,工人拉开抽屉,抽屉上面蒸腾起了白色的雾霭,何意羡知道那是常温下的湿气突遇低温而凝结起来的霜雾,然而那淡淡的白色雾霭依然让人产生了亦真亦幻的恍惚。何意羡曾经给云烨亲手推回了那个大抽屉,大抽屉的底部有轴承,来回推拉非常轻便。好像在暗示,人的生死也跟这抽屉进出一样并不用费什么事儿。
何意羡抽了一口,用手夹着烟。指了指小荷,眯起眼睛看她:“这一杯你要是全喝了,还有一个意思,就是看你是不是个好姑娘,在酒桌上旺不旺我。”
小荷竟然倔强地抿着嘴:“为什么是我旺不旺你?为什么不是你旺不旺我呢?”
何意羡有趣地笑了:“你还蛮女权主义嘛,好吧,看我旺不旺你也行。”
村干部忙说:“对不起,对不起何律师,小孩不懂事!这点规矩都不懂!”
大人物捧你和毁你,都是一瞬间,甚至一念间。但何意羡说:“这有什么,一个小姑娘,冷了痛了也需要有人关心。”
喝光了,再提一杯。马主任连忙说:“这杯我该敬你啊,何律师这一次来得太好了。是啊,我们这些人没有人能想到,这个几乎全省,甚至全国都异口同声的案子,居然最后有可能会是个冤假错案。”
终于触及到了中心话题,整个房间顿时安静下来。何意羡垂着眼皮笑没说话,侯律师说:“三国里曹操一直讲究知错改错不认错,但在法律上如果我们想知错并且改错,如果真错了,就必须先认错。”
何意羡说:“首先,法律上什么是错,都叫罪。但是这个罪,有讲头,有空间。其次,我说个实例,你看原来的投机倒把罪取消之后,又分解出一个非法经营罪,实践里违反行政法规的活动都叫非法经营的犯罪行为处理了。流/氓罪和投/机倒/把罪取消以后,又分解出了几个小口袋罪,现在全中国这么大一部刑法里,罪与非罪、重罪与轻罪、此罪与彼罪模糊不清,谁能分得清?他白轩逸知道要翻一个十多年前的案子,光是取证有多困难吗?”
马主任说:“太专业了,太受益匪浅了,太醍醐灌顶了。大地方出来的人,就是跟我们这些偏远地方的人不一样。我们乡下人其实就认个点头摇头。罪没罪,还不是上面的一句话说了算?”
何意羡先说:“现在说什么冤假错案还太早了,我们搞法律的,第一要务就是立场必须公正客观。”
侯律师恭敬客气地说:“那铁定的,双手支持。绝对的公正客观不敢说,咱们尽职尽责就行了,问心无愧就行了,该怎么活着就怎么活。但是有一个事情,我们想了很久,决定要先和上级领导认真地反馈。”
啤酒瓶盖崩开,泡沫冲出来,只听侯律师说:“楚卫民不仅是放了火,他还是个强/奸犯!”
他说,楚卫民和整个村子发生冲突,都是由于村里来的一个陌生女人引起的。女人似同天仙却无家可归,楚卫民一见钟情,再见倾心,老婆孩子眼皮底下,带她回了家。刚开始竟没传出什么谣言,半个月后,那女人连夜报了警。
侯律师还没说任何颜色。何意羡抢答:“有证据吗?射哪了?”
有个干部说:“大律师啊,现实可不是拍电影,你知道当年全中国有几个地方能做DNA鉴定吗?”
“这样子。”何意羡平淡地说着,却看了看大腿上的小荷。小荷的表情宛如坐在一部残酷的绞肉机上。何意羡的手滑到她没有衣物遮掩的腰部,腰上满是细汗。
这是一个被麦田包围的小村庄,全村上下不过几百人,村民们彼此十分熟悉。通奸在这样一个相当传统的南方农村是一辈子抬不起头的事。事发以后,楚卫民畏罪潜逃,据说是在外面实在讨不到生活了,才又回来。回来次日,火灾发生。村民把这个卑鄙耻辱的男人集体押送到了公安局,检察机关也朝着这个民心所向的结论一点点堆积证据。
何意羡总结:“我说那干一下也可以理解吧,瓜田李下,吃个苹果吃个梨还不是很正常吗?”
说得一屋子中老年男性哄堂大笑,心灵的距离近到不可以再近。
何意羡体贴,说当年这种大案子办实了还是难吧。干部像在唠别人事地说:“再难了只有一条路可走嘛,那就是顺应国情,请客送礼,甚至给某些贪官污吏送钱!但是这样一来,咱们就有问题了,镇政府就有问题了,就有人会说我们收买权力。这样的事咱们可不能干!”
何意羡把烟头一拧:“他妈的放屁,土包子说的,在美国这叫什么?叫政治献金!”
全场气氛**。最后马主任都站起来说:“咱们这些人你今天都认识了啊,我老马这人啥性格大家也都看到了,我拿他们当兄弟呢,他们也拿你何大律师当自己人呢,今天第一次认识的,下次主动张罗第二次哈!”
何意羡喝了一杯又一杯。小荷从他腿上起来载歌载舞的时候,何意羡搂着马主任的肩,趴在他耳边说:心放好,我的好大哥,春光明媚着哩,小风嗖嗖着哩。伟大领袖咋教导我们来着?形势是一片大好,不是小好,是大好,而且越来越好。全国人民大干社会主义,悲观是绝无道理的,慌张更是没有前途的。
是个人都看出小荷被客人当肉盯上了,太完美太顺利了,这样事好办了。马主任过去就知道机关里那帮大老粗,打了一辈子布尔乔尼,到头来还是最喜欢洋学生,看来美人计在哪个发散的领域都好使。
马主任给小荷递眼色,瞅着后院的小房间。小荷为难地绞着手道:“主任,捱还要回家看捱妹……”
马主任说:“家里的事有革命重要吗?你今天来了,来吃饭也是革命,到首长家里照顾首长也是革命!”
在目前这副牌局里,这并不能确定是一张用得上的好牌,可牌在手上,你总得打出去。所以何意羡是喝多了,被小荷搀到后院的途中,滚到地上,赫然一副烟鬼、赌鬼、色鬼的样子。小荷怯怯地蹲下来拉他,何意羡有些犯呕地摆了摆手。
小荷说:“你,你要不要起来呀?”
何意羡:“要……要……”
小荷再一次伸手时,何意羡不仅握住了这只小手,还不顾一切地把她搂了过来,紧紧抱住了她。小荷被他的这一举动完全吓坏了似得,一边推拒一边又漫无目的地敲打着何意羡的背,不一会儿,好像也变得温顺起来,热烈起来。
也许是十秒……也许是二十秒……那窒息般的喘息声突然中止了。何意羡松开了小荷,有种深刻的预感让他头都没再回一下。小荷早躲进了那个旧窝棚的后头去了,抓着□衣不知所措地大口大口刚出生的牛犊一样喘着。一只布鞋还正好落在那来人的脚边,刺眼的红梅花。
白轩逸看见便是,深夜农舍牲口棚,一对男女,野狗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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