轿车在夜幕中缓缓停下。何意羡朝周遭一望,笑道:“白检,敢情大老远带我来忆苦思甜来?还是什么大隐于市的高级情趣,我提醒你,我声音比较大,恐怕这儿隔音不大好……”
白轩逸打开车门不言,何意羡坐着不下去,收了笑脸:“开什么玩笑,你平常就住这?上班下班横跨一条黄浦江?”
白轩逸点头:“大多数时候住华邑酒店。时间富裕就回来,在这里睡得比较踏实。”
何意羡惊奇地望了他一眼,华邑酒店就是他们上错床的地方,白轩逸长租那里的顶层套房,月租金少说六位数起跳。本市的居住环境鄙视链从低到高——弄里坊邨,公寓花园别墅,而白轩逸这种人居然就爱挤在老弄堂,在何意羡眼里,与鸽子窝无异,疯了,魔怔了。
其实,何意羡太知道为什么了。但答案让他情难以堪,低着头默默带上车门。
这条弄堂是百年的历史老街,文化氛围浓厚,很多艺术家正在街头画油画。难以置信,在这种现代化程度极其发达的巨型都市,花鸟市场还没有消失,摄影师成群结队地在这里扫街拍人文。
时间不算太晚,夜市刚刚开始——门口种满花的老人、认真编织蛐蛐儿的手艺人、整洁干净的米酒铺、还在贩卖土布的旧货摊子。
何意羡置身其中,望到星空皓月,感觉时光都倒退了。这种市井博物馆的环境,连白轩逸都沾上不少人情味,一路还算有说有笑。
爆米花机器“砰”的一声巨响,何意羡沉思别的事情中,下意识退了一步,白轩逸在人潮中望他笑。
两旁生长了半个多世纪的法国梧桐遮天,这里的房屋大多为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建造,但布局异常整齐,建筑形式极为丰富,沿线全部都是租界风情,堪称微缩的万国民居群,展示着半部民国史。
狭窄的弄堂曲曲弯弯,主弄连着侧弄,侧弄又连着小侧弄,低矮的屋檐叫人走过不得不低头。左边是这家的洗手间,右边是那家的厨房。大门、窗户都是敞开的,想非礼勿视都难。
他们的家外观看起来是西方的联排住宅,但其实单元内是江南的传统民居空间。何意羡在楼底下驻足不前:“白轩逸,让我爬楼梯你是第一个。”
白轩逸已经登了好几级台阶,没停下来,没回头道:“那抱?”
路边甚至有竹篱笆矮墙,将一个凌乱的小院子圈起来,门旁蹿出花枝乱颤的蔷薇。何意羡无比仓促,朝它望了一眼的功夫,都听见白轩逸钥匙插进锁孔的声音了,就在二楼。
整个客厅像暗黄的画框,充满历史感的皮箱、老式挂钟、旧皮鞋,一样没少,比想象中的好,比记忆中的好。
想当年的情况有多糟糕,厕所厨房楼道十几户共用,刷牙洗脸都在公共水池。“粪车是我们的报晓鸡,多少市声由此起。”上世纪四十年代的电影里,就是这么唱这地方的。
这是十年多前他们共同生活过的旧居,就只有他们两个。
何意羡被收养之后不久,白母就带了白湛卿去美国,将他和白轩逸寄养在姨母白访曼家。
说老实话,姨母待他们不厚不薄,无可指摘。
但那个时候,连个少年人模样都不成的白轩逸,可能就有一点天生反骨在身上。逮到空档就抓住何意羡秘密潜逃,数次未果,越战越勇,一次成功私奔就是好几年,与白母大摇大摆闹了决裂。
何意羡不知其情,就晓得闹得太凶了。最严重的那阵,白轩逸总是黑灯瞎火才回到他们简陋的家。
何意羡那时刚做完角膜移植手术,蜷缩在烂羊油般的沙发上,点盏灯在微光里等他,除此之外也什么做不了。视力还不是很明晰,但能摸到哥哥身上那些触目惊心的伤。一汪一汪滚烫的眼泪把刚敷的药酒打混了,反而刺激伤口,白轩逸疼得嘶一声凉气,但揉他的头说哥没事,你饿不饿。
白轩逸这个哥哥早熟得可怕,屁大一点的小孩半工半读供养二人,这段经历简直可以写作传奇。
一日三餐不在话下,每日清晨白轩逸就将煤炉拎到出去升火,火星乱舞,烟雾升腾。何意羡醒得再早,都没早过他哥。闹钟买不起,次次都是睁眼了,枕头边已没人了。
并且白轩逸游刃有余,还兼具生活情趣与动手能力。何意羡打小就有点虚荣基因,一次睡前呜呜囔囔说,哥你看邻居被子、内衣裤头都晾在我们头顶,那同学来家里玩好没面子哇。第二天白轩逸就把百叶窗就装上了,还打扮出点花园洋房的腔调。
白轩逸后头去当特警,多半也因为儿时被迫锻炼出来的高强武艺。里弄各色人等,来路不清,毫不夸张,保护弟弟几乎是每天的必修课。很难说那么多次肉搏没吃过亏,但很快白轩逸就学了点硬本领,跑到建筑工地拜师学艺,此后家门出入都有多重通道和突兀的铁门,这下日子安生许多。
以及爬树也是必要技能,清明至谷雨前后早晨日出,白轩逸就去摘滴着露水的椿芽了,再晒伤香椿就老了。何意羡嘴刁但胃小,好在吃不完的还可以卖钱,那个年代价值不菲。
并且何意羡小姐的体质丫鬟的命,吃得一点不干净就会食物中毒。弄堂里几口井,那是租界未通自来水之前的“遗物”。井圈加盖上锁,每周三大扫除那天,才由居委干部郑重其事地开启。白轩逸给人看店擦鞋,侍弄花草打通的关窍,兄弟俩变成了街坊里唯一能随时取到新鲜水的住户。
有一次暑假阅读作业是希腊神话,何意羡崇拜地说,哥你就是赫菲斯托斯,火与工匠之神,锻造与砌石之神,要不你就是波塞冬反正你上天入地无所不能!白轩逸说听着非常四肢发达,头脑简单啊,小白眼狼你就这么想你哥的?
小何意羡想了想,改口道那你是宇宙最强的宙斯好不好,不对啊,宙斯好花心,我不要那么多嫂子。白轩逸听笑了没说话。何意羡就侧过身盯他,床小已快不能容纳两个飞速抽条的男孩,他这种盯法更显得隆冬夜里局促。何意羡坚决重申好几遍,哥我不要那么多嫂子,我不要嫂子,不要嫂子,越说越急句子越短……白轩逸严丝合缝地慢慢握住他的五指,碰到了他腕上那副星月菩提,连祷般也如他重复地说,那就不要,哥不要了。
如是几度寒来暑往,相依为命。可是后来,由于何意羡身体状况每日愈下,各种后遗症层出不穷,还是天文数字的医药费让白轩逸英雄气短,彻底收住了叛逆的心。
二人灰溜溜认错回家后,何意羡有了一项翻天覆地的发现,那就是白轩逸待他全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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