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的斑驳影子落了下来。
斜坐在红枫树下的男子略抬了一下手，挡住有些变得刺眼的光线。
又是一个晴朗的早晨。
在心里婉叹了一声，站起身来。
该来的总要面对，自己在年少时就已经深谙的道理，指引自己走到了今时今日。
索格放下手中的书卷，终于拍净膝上的浮尘，自树下站起身来。
自从收到陶泽的邸报，他对于北歆会提出要见已经被限制了行动的倪尊寿的想法并不意外。应该是最后一面了，他了解这个坚强的近乎冷酷的女孩子。看她这十年的成长，知道她会做出怎么样的决断，所以才会临时起意派她去了她从不愿往的诛天为使。
只是，这诛天城的风云变化也并不是能一下子就猜透的。
谁能想到上一刻还独揽大权笑着说着大话的倪尊寿，竟然会被倪佳轻而易举的击倒？一败涂地。导火索竟然是毫不起眼的谢明翔。
人心，果然是这世上最难以掌控和猜测的了。
你有情而他无意，你以为落花流水，他却是情深意长。
终究逃不过天道循环，就像当年的姐姐和径北遥，欧权伽；后来的倪尊寿与径若雅，海明岫；现在的慕凯，北歆，还有地下高原那个小家伙。
即使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仍然愿意在私底下叫海澈做“小家伙”。因为，当年自海明岫怀里抱过的温软的小身体曾经那么的温暖。
是海明岫和径若雅的孩子，他自己都曾经以为自己会和明岫一样，护这孩子一生，因为这是最爱的女人与最好的朋友的孩子，但最终，是自己的双手，切断了那个孩子最后的坚持。第四次持刀站在那个已经无法自如动弹的小家伙的面前时，并不是没有心虚的。因为已经是第四次了，前面三次，他都靠他自己的力量站了起来，可是倪尊寿却说，还不够，还要再来一次。
海澈被绑在刑床上，那时已经骨瘦如柴，遍体鳞伤，身上可以落刀的地方，虽然掩在重重伤痕之下，却也能清楚的找到明显因为畏惧而颤抖的肌肉。是的，他在害怕，尽管他不愿意向人示弱，但他知道，小家伙在害怕。
再一次施术，只怕小家伙就真的得一生躺在那里，任人宰割。
若寒的脸，也是若雅的脸，明岫的眼睛。
若寒苦苦的哀求过的，放过他的外甥！冲着他来，我做牛做马都行！
可他怎么知道人是多么的贪心的生物，他以为所有的人都和他自己一样，无欲无求，只想和心上人相守白头么？他自己都做不到，凭什么别人做到？
傻子。
海澈被第四次切断了已经长好的肌腱，这一次自己随带帮他理顺了之前胡乱愈合的部分，大约今后会好过一些。等个三五年，他还是能站起来，只是那时的他，别说是行动，就是抬一下手指也得有人相扶了吧。
这样想着，自己返回了海因斯坦，却在九芷江边捡到了投河未死的倪明。
然后？
从给了她那张脸起，不管是彼加尼魔鬼域的倪明也好，海因斯坦的北歆也好，全都死了。站在那里的即不是以前的北歆也不是倪明，是不知道为何物的生灵，永远都是冷淡的，不可捉摸的。偏就是这样，慕秋却先喜欢上了，然后是慕凯。
十年了，海澈在孟德尔持将离枪而立，腰身笔直，翩若游龙，可是自己却很清楚他那副身子里的累累刑伤，被催残到了极致的身体哪里能有那么强悍的力量，那只是他一如既往的在挥霍余生。
十年了，北歆终于肯面对，是不是算一种成长？
算算时日，北歆应该已经抵达风魔城，要去见一见她了。
诚如索格所料，北歆已经在返程的路上。
她虽然话摞在那里说不必等她一起，北程与慕秋却安敢在这非常时期丢下她在危机四伏的诛天城。
陶泽虽然嬉皮笑脸。却也是谨言慎行为之。
他邸报传回，就料到了索格会同意安排人手让北歆见见倪尊寿，做了索格那么多年的心腹，他知道的事情从来恰到好处，所以，从来也没办砸过一件差使。当然，有时要那归功与慕凯的及时补进，两个人一说一唱，哄得索格开心，已经是合作了快三十年。从小小婴孩儿到毛头小子，再到如今，陶泽知道，师父现在最放心不下的并不是自己，而是慕凯。
这一次，北歆见了她要见的人，了解了心愿，那么阿凯的事情只怕就要挑个明白了。
这种时候，名为“北歆”的大小姐怎么能容半点有伤。
当北歆再度踏入这个她踏足了快要十年的殿堂时，她明显的感觉到了和以往任何一次不一样的压力。
或者只是心态的一个转变？
倪尊寿死了，自己心头的一块重石落地，从此高枕无忧了？
她心里明白并非如此。
彼加尼魔鬼域与海因斯坦间互为唇齿，并不是在索格与倪尊寿这一代才开始建立起的关系。
彼加尼魔鬼域东临七海之一的云涯海，南近七海之一的碧波海，北接游域，西靠海因斯坦，是最天然的屏障和交通要塞。海因斯坦地处内陆，而彼加尼魔鬼域就是它向外伸出的一只手臂。许多年来，贸易往来不断，许多物资都是从这里输送入了内陆地区，源源不绝的到了海因斯坦人的手上。因此，对于这外界的屏障之一，执掌海因斯坦的万俊家族一直十分的在意，历代当主都深谙此理，若没能了彼加尼魔鬼域这道屏障，海因斯坦将是多么危险。
就连七海连天的地下高原，少了这片与之最相近的地域，也会平添许多的烦恼。这也便是即使是被彼加尼魔鬼域所背叛，仍然有许多地下高原的海货产品源源不断送到的原因之一吧，因为贸易即生命。在现今的社会里，谁也不敢轻易就断绝了自己的贸易与出口。而游域亦是面临这样的情况。四个国家如此相安，却相互牵制。
彼加尼魔鬼域多年来与地下高原的关系其实并不十分和睦，没有摆在明面上自然是因为扣下了人家的少主多年为囚为虏。可是，地下高原那边却只能默认自吞苦果，直到林飒上御主位，雷厉风行下才切断了不少贸易上的往来，结果两败俱伤，谁也没多讨了经济上的好处去。私底下，不少进出口贸易还在交涉，林玥为家国计，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更别说对外贸易要大幅仰仗彼加尼魔鬼域的海因斯坦。
索格在思考，他不想和倪佳去撕破脸，但是，他得先弄明白倪佳想干什么。
为了谢明翔，而谋夺了本来就属于她的御主之位，这位倪佳二小姐的心思这些年越发的不好猜测。
许多事情陶泽不方便在邸报里说太多，自然会有随北程和北歆返回的明报，所以，这些天，索格就是在等这个。让他等得花都要谢了时，才传来北歆要求晋见的消息。
再度站在这里，北歆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倒不是真的要害怕或是在意什么，只是突然情怯。
连她自己都说不清楚这种莫明的情绪是从何而来，总之，就是突然如潮水一般涌了上来。
所以，当索格站在丹陛上看她的时候，就觉得眼前的女子陌生了许多，好像一下子回到了许多年前的某个时间。他不禁有些怀疑，自己是误入了时光还是北歆走错了。
这名为叔侄的两人，自从建立起那样的关系之后，从来不曾用这样的眼光看过彼此。于是，都有些怔忡。
率先打破了沉默的仍然是索格，他饶有兴趣的看北歆的无措，发现时隔多年能看到这女孩子的这一面着实的不容易，那个鲁莽的，大大咧咧的，阳光明媚的女孩子好像又活了回来，不知道这是不是因为北歆去见了倪尊寿的缘故，因为她身上，曾经属于倪明的那种东西在荡漾，甚至要满溢了出来。
他向北歆发出了疑问：“歆儿，你确定你现在要见我？”
略显慌张的绝对不应该是北歆才对，除非自己面前站着的是倪明。
北歆，对，现在是北歆。只要她一天不愿意摘下自己的假面，就得以北歆而生。
北歆抬头，挤出个笑容：“是的，叔父。”
她踏前半步，又突然止步：“我真不知道要怎么见你了。为什么突然看到你就觉得难受了。”
这是大实话，她本来急着赶回来是要汇报军情，并且将陶泽的新的邸报送上，可是，看到索格的一瞬间，却是心里底下涌上来的厌烦和恨意。
她知道索格对海澈做过什么，但是以前从来不曾真正在意，因为她对海澈做过更残忍的事情，但是不知道为何，在见过倪尊寿后，再见索格之前，心里还没有那样的反感，可是真正站在了阶下，仰望着那个摧残过海澈的男人，恨，就止不住的涌上心头。这普天之下，有几个人是对得起自己曾经的心上人的？
索格看着她，突然就笑了：“你是因为听倪尊寿说了些什么吧。你果然还是十分在意的。他对海澈做了什么？”
他竟然一针见血。
北歆想到倪尊寿最后对自己说的那句话，牙关不由咬得咯咯做响，别过头去：“没什么。”
手向前一伸，一封轻飘飘的邸报便飘向了索格的面前：“陶泽的新邸。”
索格并没有去接，只随手划过，那封邸报便落在了面前的小几上。
他看着北歆，然后走下了丹陛。
一步，两步，三步，距离愈近，愈能感觉到北歆的紧张。
他站在了她的面前：“你对我有什么不满吗？现在才想要来追究当年我对海澈做过些什么吗？已经太迟了！”
他严厉的看着北歆：“你已经早就错过了最佳的追究时效，你现在没资格去追究了。所以，”他看进北歆慌张的眼底：“不用慌张，因为已经和你毫无关系了。”
北歆像给踩到了尾巴的猫，跳了起来：“怎么可能没关系！他，你们……”
迎着索格的眼睛，她哑口无言。
当年她不曾追究，掩住了自己的眼与耳，不去听不去看的逃避，现在有什么资格来质问？以谁的名义？以谁的资格？北歆与海澈，没有半分干系，不需要北歆现在时隔了快十年才来打报不平，已经迟了。
她掩面，终于发现自己错过了什么。一腔的怨与愤无处发泄。
索格看着她，长长的叹息了声，将手放在她的头顶上，轻轻抚弄了一下。
北歆就着这个给他抚弄的姿势，整个人投入了他的怀抱中，死死咬紧了牙关：“你们都欺负我，都来欺负我们！我们做错了什么，要这样欺负我们！”忍了十年的眼泪，一朝坠落，碾落成尘。
索格看着落在自己掌心里的泪滴，还有如同滚动的珍珠一般的水滴不绝的自那张记忆里的脸庞上没落，那张脸，和姐姐万俊小云仙何其相似，又与当年的径北遥何其相似。
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万俊小云仙，也不会再有径北遥，连他们唯一存在过的女儿也早已不在人世，这个世界啊，就是如斯残酷。
北歆用了十年的时间才肯承认，那么自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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