睁开眼睛的时候,容貌俊秀的青年还有些怔忡。
他半仰起身,全身的关节都在提出抗议似的格格做响。
倒抽一口冷气的同时,疑惑亦涌上心间。
藏青紧颦着眉环顾四周,依稀是自己卧房的模样,但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觉得有些陌生感。
这种陌生感觉不像是从暗部回到浪屿之后的那种感觉,那是回家的感觉,现在却是如在梦里。
抬起手来在自己脸上狠狠的捏了一大把,事实证明果然应该捏的是自己本人,因为,真是痛啊!
他不解而困惑,翻身便想下床。
许是躺的太久,手指都在发抖,竟然掀不起盖在身上的薄被。
他试了好几次,才终于挪下了半条腿,然后想跳下去,然后就是整个人四仰八叉的直接掉到了床下,这动作熟悉以极,却不再灵动如前。
左右无人,想来也不会影响到自己的形象吧。
藏青小声的腹诽,然后爬起身,才发现自己只着了贴身的小衣,不由抱怨是哪个混蛋把小爷我打扮成了这么个不沦不类!
身子有些摇晃,但并不妨碍他天生臭美的本性,于是走到记忆里的浴洗间,本能的去取毛巾,脸上干干的,一定是春着了……这样想着,镜中映出一张脸来。
藏青心里蓦得一怔,他清楚的看到镜中那张脸已经完全脱去了少年人的稚嫩,甚至超出了青年人的明媚俊朗,显出些许中年人的老态,或者说是苍白的毫无活力。
他怔忡着,伸手,抚上自己的脸。
镜中人也抚上了镜里的那张脸。
他再用力捏捏,很痛。
这个少年人常做的搞怪动作由一个看上去苍白的中年人做来不再那么可爱明亮,反而有些滑稽可笑的样子。
藏青颓然,他心里隐隐觉得不安,有什么东西不太一样了,我是睡得太久了吗?
我错过了什么吗?
他正在惊讶间,冯宁儿端了新炖的鲜汤推门而入,却惊见一室的狼籍。
她惊慌之际,看到了给掀起的被,枕上席间没有半个人影,心里一震,几乎是不假思索的直奔洗浴间。
那是个略显消瘦的身影,和记忆里的不太一样,还有那张脸,俊秀苍白,不是以前的飞扬洒脱,眼睛还是那么的黑,但是眼睛里的光彩也和以前不太一样,应该怎么说呢,从前这样的神情,这样的眼神不会出现在同一张脸上。
她怔然站在那里,低声唤道:“青非?”
藏青也望着她。
在听到有人进门的时候他就已经转过身来,倚着洗浴间的门口,然后看到了那个静若莲华的女子,不是少女那样的娇羞,亦不是初见时的惊怯,她咬着淡粉的唇,楚楚动人,真的就像是梦中的茈碧白莲,在眼前静静开放。
声音有些沙哑,藏青却不管不顾,只是听见她叫自己做“青非”,然后看到她的眼睛里蕴起了水幕。
藏青怔然的站在那里,对面是他心心念念想要哄得开心的心上人,但是为什么总觉得有什么不同?
冯宁儿眼里含满了泪,却强忍着不让它们落下。
她向着藏青微笑,然后伸出双手,张开怀抱,说:“青非,欢迎回来。”
风如同情人间温柔的呢喃声,在耳边萦绕不去。
这是藏青最喜欢的晴朗之海上的微风,这风伴他从个小孩子长成少年,与他最亲密的好友一起嬉闹在这里,光是足印就踩了不下万余双。
现在他迎着海风站在那里,银白色的沙滩上只有海浪层叠掠上,带走无数涟渏。
自昏睡中醒来之后,藏青一时还真接受不了自己就这么在睡梦中长了十岁的现实。
一下子就从青年迈入了中年人的行列,真是不符合少爷我的美学啊。
虽然认真的打理一下面容,再多吃几碗饭,松松筋骨,看上去还是挺像个年青人,可是,当看到比自己略小的林飒连儿子都已经可以打酱油时,还是感慨起了那遗失的光阴。
最让他不能释怀的是海澈的离去。
原以为自己只不过是小睡了片刻而已,明明还能听到那家伙在耳根边不停的念叨,睁开眼睛时却再不见那熟悉的身影。
他醒来那天,冯宁儿抱着他单薄的身子就站在茈碧阁的那间小室里痛哭,不停的说着“青非,欢迎回来”,却终于还是哭成了泪人。
起先头脑还不太清楚的藏青并没弄明白原委,只是本能的感觉有什么不对,但是当林飒和杨瑁,还有黎默汐等人都惊喜莫明的出现在面前时,藏青才恍然大悟。
林飒与杨瑁相携而来,远远的看到的就是冯宁儿站在藏青的身后,两个人都是一样的神情望着天际的流云。
杨瑁轻轻拉了下林飒的手,冲他微微摇头。
林飒小小声的骂道:“青非他在想什么,好不容易醒过来就不知道要珍惜一点吗!有的人,想要珍惜,想要多点时间都不能……”他声音渐渐低下去。
杨瑁拍拍他的后背,安抚自己这位虽然已经当了多年的御主,却有时仍然会突然变身火暴的夫君道:“青非哥不过是一时接受不了海澈哥哥已经不在了的事情而已,阿飒你不要这样子。”
林飒歪着头道:“可是,他总不能那副死人脸的对着宁儿啊!”
杨瑁笑了笑,道:“你又不是青非哥,怎么就知道人家对宁儿姐姐是一副死人脸呢。他只是有些害羞,而且一时想不通透。”
已经做少妇装扮的小少女虽然已经是三个孩子的母亲,但是笑容里那属于孩子似的明媚鲜妍的感觉半点也没有随着年纪的渐长而淡去,她笑容清雅娇柔,直望着林飒的眼睛道:“青非哥哥这会儿想的可能和阿飒你一直想的一样啊。”
林飒一怔:“和我想的一样?”
杨瑁点头:“是啊,所以小黎哥才很知趣没有来打扰了。阿飒,我们也先让一让,等青非哥他自己想明白。”
林飒点头。
他看着妻子的脸,轻声叹道:“阿瑁,以前他们都说你和表哥长得相似,我一直不觉得的。可是,刚才,突然就觉得真是相像呢。”
杨瑁嫣然一笑:“所以说你眼神最不好呢。”
站在那片青幽幽的竹林里,藏青微眯了眯眼。
阳光自叶间的阴影洒下,并不刺眼,但是就是忍不住想要眯住眼睛。
林飒,杨瑁,林玥,黎默汐,冯宁儿,宁珑,叶天,北程,柔平,桑珂,连琚,连珏等人都安安静静的站在他身后十步远处。
藏青低头,和从前许多次一样,半蹲下身,单手撑地。
薄薄的花气从与地面接触的指尖溢出,然后在草叶间蔓延开来。
风吹竹动,叶摇风舞。
沙沙,沙沙……
藏青安静的沉淀下去,身后诸人也安静的不曾发出半点声响。
这片林子,是海澈与倪明最后停驻过的地方。
而海澈便是在这里永远逝去,可是,却没有人知道他埋骨何处。
倪明并没有将他送回浪屿,似乎亦没有携他而去,只留他在这片林中安眠,可是却连最简单的墓碑都不曾立下,所以谁人也找不到海澈的坟墓所在。
林飒连倪明的人都找不到,这七年间已经急得上房揭瓦了,现在藏青醒来,唯一与海澈花气相应的人,如果能找寻到海澈的遗骨,那么一定得迎回浪屿去!
表哥在那里出生,在那里长大,他是地下高原的滨族人,他终得回到地下高原去!
这是林飒的想法。
花气在层层的蔓延着,连远远站开的诸人都能感觉到脚下气流的涌动,并不强烈,不影响他人,只是影响此间的草木。
藏青的眉头紧紧锁着,他从来没有这样仔细认真的搜寻过一片土地,现在他静下心来,寻找。
他才不想要相信,海澈真的应命而生,应命而终!
他的命格早就已经被他母亲的强硬,倪佳与倪明的执着而打破,他是为“花神秘传”而生没错,可是,我的表弟他不是为“花神秘传”而死的人!
花气突然停止了蔓延,停顿在某个位置。
藏青抬了头,下颌高挑。
林飒快步跟上,直走到那新冒出的笋尖前,然后小心翼翼的用手里的小铲细细的挖掘。
所有的人眼睛都看着他手里的动作,只有藏青已经站直了身子,负着手,不知道在望向哪里。
冯宁儿有些担心的走上前,低声询问,两人一问一答,间或有冯宁儿微显惊讶的提高了音调。
杨瑁走到林飒身边,看他小心谨慎的卖着力不许旁人帮忙,只向宁珑伸出手去。
宁珑便将另一只小铲递到了杨瑁手上,杨瑁在林飒耳边道:“阿飒,我陪着你,永远都陪着你。”
林飒不应声,只是埋着头。但是眼圈却渐渐泛红。
那是个极小极小的琉璃瓶,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么小个瓶子,无论如何也装不下一个人的骨灰的。
林飒盯着这个琉璃瓶子,如同困兽一般冲藏青吼道:“青非!”
藏青眼神迷离,伸手从他手上夺过了琉璃瓶子,然后只手抽开瓶子的盖,一张薄绢给抽了出来。
薄薄的纱绢上,密密麻麻全是蝇头小楷,一笔一划都工整无比,全是两个人的名字:“清泠,丽晨”。
林飒怔然的看着这封薄绢,吼道:“怎么是这样!这么会是这个!表哥呢!表哥和明明在哪里!”
杨瑁只紧紧抓着他的衣袖,仰脸望他。
藏青将那琉璃瓶子对着天空的青碧叶影,阳光下那琉璃五彩斑斓,像极了某人执掌下的某种植物。
他轻轻叹一口气道:“阿澈他就在这里啊,笨蛋,你看不到么。”
林飒一怔,仰头。
虚空中那个人笑得清浅如昨,流光溢彩的让人不能直视。
他恍然向天空伸出双手:“表哥?!”
“他们从来都没有离开过彼此啊。”藏青叹息道:“阿飒,不用再找了,倪明在哪里,阿澈就和她一同在哪里。哪一天倪明愿意让你找到她了,他们就一起回来了。”
他看着虚空的幻影:“清泠,这样的结果你满意么?你是满意了,我可不满意啊……不过”看到扯着自己衣衫,一脸关切的冯宁儿,藏青微微笑了,笑容灿如阳光,一如昨日,低首,轻轻吻上冯宁儿的眉心:“宁儿,宁儿。”
三年如何?十年又如何?百年又怎么样,对于我们人类来说:不过是白驹过隙。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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