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龙元年正月,庚寅。距离传统的元日大朝会已过去半月有余,洛阳宫城非但没有恢复往日的秩序,反而陷入一种更深沉的、令人心悸的死寂。连日的大雪终于停歇,但阴霾未散,惨白的日光无力地穿透云层,照在覆满冰雪的殿脊兽吻上,反射出冰冷刺目的光。紫微城内,往来官吏的身影愈发稀少,即便偶有相遇,也是匆匆擦肩,眼神回避,不敢多言一句。一种无形的、绷紧到极致的张力,弥漫在每一寸空气里。
太平公主府澄心堂内,炭火早已熄灭多时,刺骨的寒意从四面八方渗入。杜善端坐案前,却并非在处理文书。案头异常整洁,只摊开着一册平日里用于核校字体的《干禄字书》,她手持朱笔,似在临摹,目光却不时扫过窗外寂静得可怕的宫道,耳廓微动,捕捉着任何一丝不寻常的声响。
连日来,文书往来的节奏发生了极其微妙且反常的变化。这种变化,并非数量上的增减,而是流转路径、内容性质乃至传递人员身上透出的那种难以言喻的“气息”之变。
首先是最直观的“少”。来自鸾台、凤阁的日常政务奏抄、各部院的例行呈报,数量锐减。仿佛整个庞大的官僚机器,突然之间陷入了半停滞状态。取而代之的,是一些极为简短、用印却异常郑重的密函或口谕记录,传递者不再是寻常的书令史或低阶宦官,而是太平公主或郑司记的绝对心腹,他们步履匆匆,面色凝如寒铁,交接文书时往往不发一言,只以眼神示意。
其次,是内容的“异”。杜善前日核验了一份需归档的“无用”文书——一份关于核查宫内各殿阁灯烛用度的清单。这本是内侍省每季的常例,但此次清单的备注栏中,却多了一些看似无关紧要的标注:“贞观殿后阁,烛台需增备桐油三瓮”、“长生院东配殿,火镰、火石需检视更新”。这些殿宇,皆是女皇常居或紧要之所。杜善心下了然,这绝非简单的防火准备,而是在为某种可能发生的、需在夜间或光线不明环境下进行的紧急行动,预备照明与火源。她不动声色地将这份清单归入“日常用度”卷宗,指尖却微微发凉。
再次,是程序的“乱”。昨日,一份本应由门下省审核后、经鸾台副署方能发出的关于嘉奖某边将的敕书草稿,竟被直接送至公主府,上面已有太平公主的朱批“速办”,却绕过了所有常规流程。郑司记只扫了一眼,便对杜善低声道:“用印,密送玄武门值房,交右羽林将军李多祚亲收,不得经任何他人之手。” 玄武门!右羽林军!李多祚!这几个词组合在一起,让杜善的心脏骤然收缩。她依言照办,将敕书密封时,手心的汗水几乎洇湿了封漆。
最令她心惊的,是今晨见到的一幕。她因核对一批旧档,偶然前往靠近宫城北垣的档案库房。途经一段僻静的夹道时,远远看见一队约二三十人的金吾卫甲士,悄无声息地疾行而过,铠甲摩擦发出沉闷的“铿锵”声,在寂静中格外刺耳。他们并未走宫道,而是沿着墙根阴影快速移动,方向直指北面的玄武门。带队军官的面容隐在兜鍪下,看不真切,但那肃杀之气,却扑面而来。杜善立刻闪身避入一旁的廊柱后,屏息直至队伍远去。宫城禁军异动,且是如此隐秘的调动,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回到澄心堂,她发现珍珠正在等她,脸色苍白,往日灵动的眸子里满是惊惶。珍珠一把拉住她的衣袖,声音压得极低,带着颤音:“阿善,我方才去尚食局取份例,听见两个采办的内侍在墙角嘀咕……说、说北门外的飞龙厩,今日凌晨莫名增调了二百匹战马,都是上好脚力,鞍鞯齐全……还、还说,张易之昨夜遣心腹往其府邸运送了好几口大箱子,沉得很……”
飞龙厩增马,张府运箱。杜善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是一片沉静。她用力握了握珍珠冰凉的手,低声道:“莫慌,莫听,莫问。今日之事,烂在肚里。回去当值,一如平常。”
珍珠看着她镇定的眼神,稍稍安定,重重点头,转身快步离去。
杜善独坐回案前,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干禄字书》上冰冷的纸页。所有的线索,如同散落的珍珠,被一条无形的线串联起来:政务停滞、密函频传、紧要殿宇的异常准备、绕过常规的军事敕令、禁军的隐秘调动、战马的增备、二张的异常举动……这一切,都指向一个即将爆发的、目标直指张易之兄弟的宫廷政变!而主导者,无疑是与太平公主、相王李旦、乃至禁军将领紧密联系的李唐势力残余。时间,恐怕就在旦夕之间!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此刻,她不能有任何异常举动。她重新拿起朱笔,蘸上朱砂,继续在字书上勾勒笔画,动作缓慢而稳定,仿佛外界的一切都与她无关。但她的脑海中,却在飞速运转,思考着如何在这惊涛骇浪来临前,做好最后的准备。
她开始不动声色地整理澄心堂内存放的最核心的文书档案。将涉及太平公主与李显、李旦府邸往来密件的副本,以及一些可能牵连甚广的批答底稿,逐一检视,将其中最为敏感的部分,或焚毁,或混入大量无关紧要的旧档深处。她检查了公主府常用的印鉴,确保它们存放稳妥,随时可以取用或转移。她甚至默默清点了一下值房内备用的蜡烛、火石、以及一些便于携带的干粮。
这一切,她都做得极其隐秘,如同平日里整理文书一般自然。她知道,自己无力改变大局,所能做的,唯有在风暴来临之时,确保公主府的核心机密不被波及,确保自己这个关键的文书节点,不至于在混乱中成为突破口。这既是对公主的忠诚,也是对自己生命的负责。
夜幕,在一种近乎凝固的紧张中,缓缓降临。宫灯次第亮起,却驱不散那无边的黑暗与死寂。澄心堂内,杜善没有点燃蜡烛,她独坐于黑暗中,聆听着窗外呼啸而过的寒风,那风声里,仿佛夹杂着金戈铁马的轰鸣,又似有无数冤魂在哭泣。
她知道,这就是政变的前夜。空气中弥漫着血腥与火焰的气息。明日,或者就在今夜,这座辉煌了数百年的宫城,将迎来一场决定命运的巨变。而她,这个小小的掌记女官,已被时代的洪流裹挟至此,唯有以最冷静的姿态,迎接那不可避免的、即将到来的黎明,或者……永夜。她握紧了袖中那枚冰冷的青铜鱼符,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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