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龙三年冬,洛阳宫城笼罩在一片靡靡的暖腻之中。太液池早已冰封,然紫微城内却因韦皇后与安乐公主无休止的宴饮欢歌,仿佛驱散了严冬的寒意,只余下一种虚浮燥热的喧嚣。然而,在这金玉其外的浮华之下,帝国的肌体正被一种前所未有的溃烂所侵蚀——那便是由韦后母女公然主导、席卷朝野的“斜封官”浊流。
太平公主府澄心堂内,炭火烧得温热,却驱不散杜善眉宇间越积越深的冰寒。她面前的案几上,堆积如山的已非往日关乎军国要务的诏令奏章,而是一摞摞质地各异、格式混乱、却都带着一种刺目朱批的“告身”与“敕牒”。这些文书,纸张或精或糙,墨色或浓或淡,唯一相同的,是那一道斜斜加盖其上的朱色御玺摹印,以及往往紧随其后的、更为张扬的“皇后敕”或更罕见的“公主教”墨迹。这便是臭名昭著的“斜封官”文书——帝国官职明码标价、鬻卖于市的耻辱凭证。
杜善指尖冰凉,拿起最上面一份。这是一张质地尚可的白麻纸,上书:“敕授:洛阳贾六,为尚辇局掌舆。准纳绢三百匹,钱万贯。景龙三年十一月丙子。斜封。” 朱印模糊,显然是匆忙压盖。文字粗鄙直白,将交易写得**裸,毫无朝廷敕令应有的庄重与威严。贾六?这名字市井气息扑面而来,想必是某个献财纳贿的富商巨贾,转眼间便成了掌管宫廷车驾的“朝廷命官”。
她强抑着翻涌的恶心,将其归档。下一份,是写在一种劣质黄纸上的:“皇后敕:赐同进士出身,授陈五,许州参军。纳钱千五百贯。墨敕,门下不得覆。” 不仅卖了官,连“进士出身”的功名也一并卖了!“墨敕,门下不得覆”六字,更是跋扈至极,公然剥夺了门下省的审核封驳权,将国家法度践踏于脚下。
再一份,材质竟是罕见的彩笺,带着俗艳的香气,上书:“公主教:擢王七娘,为司苑丞,掌西苑花木。献南海珊瑚树一株,明珠十斛。教付少府监即办。” 安乐公主竟连宫内掌管花木的微末职司也不放过,用以换取奇珍异宝。司苑丞?只怕那王七娘连牡丹与芍药都分辨不清。
一桩桩,一件件,琳琅满目,触目惊心。所卖官职,从中央台省的低阶吏员,到地方州县的参军、县尉,甚至涉及太仆寺、少府监、将作监等掌管实务的衙门。价码也清晰分明:京官贵于外官,实权职位价更高,油水丰厚的部门更是奇货可居。纳钱、纳绢、纳珍宝、乃至献美人、贡异兽……皆可换得一纸斜封告身。
这些荒唐至极的文书,却凭借着中宗的昏聩纵容与韦后母女的熏天权势,源源不断地通过非正式渠道涌向各相关衙署“备案”或“执行”。许多甚至直接绕过鸾台、门下省,直送执行机构,迫使官员们照章办理。整个帝国的官僚选拔体系,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混乱与瘫痪。
杜善的职责,是接收这些由公主府渠道转来的“斜封”文书,进行登记、分类、归档。她无法阻止,无权驳斥,甚至不能流露出丝毫的异议。她所能做的,便是以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履行这令人作呕的程序。
她提笔,在专用的“斜封官录”簿册上,工整地记录下每一份文书的日期、姓名、所授官职、所纳钱物、及来源。她的笔迹依旧沉稳工整,不见一丝潦草,仿佛在记录最寻常的宫廷用度一般。然而,唯有她自己知道,每一次落笔,笔尖都仿佛蘸着浓稠的污秽,每一次呼吸,都充斥着令人窒息的腐朽气息。
值房内,珍珠对着另一堆斜封文书,脸色铁青,终于忍不住,“啪”一声将笔拍在案上,低声啐道:“真是……臭不可闻!这等腌臜之物,也配称为敕书?简直是辱没笔墨!”
杜善抬起眼,看了她一眼,目光沉静无波,只轻轻摇了摇头,示意她噤声。隔墙有耳,愤怒于事无补,徒招祸端。
珍珠恨恨地重新拿起笔,咬牙切齿地抄录着,笔尖划过纸面,发出刺耳的沙沙声,仿佛要将那纸张戳穿。
杜善何尝不感到同样的屈辱与愤怒?她想起自己初入掖庭时,学习《唐六典》、《永徽律疏》,那些关于官员铨选、考课、升黜的严格律条,曾是维系帝国运转的庄严准则。她核验过无数份寒窗苦读的士子们递上的、字字心血的家状试卷;她处理过多少关于官员政绩考核、升迁调动的严肃文书。那一切,都建立在“学而优则仕”、“赏罚分明”的基础之上,纵然有其不公,却终究有一套公认的规则与体面。
而如今,这一切都被彻底颠覆。规则荡然无存,体面撕得粉碎。官职成了货架上任人挑选的商品,朝廷的威严成了娼妓招揽客人的招牌。那些凭借真才实学、辛苦攀爬的官员,见到这些凭借铜臭一步登天的斜封官,该作何想?那些州县的百姓,要如何忍受这些花钱买来的、只知搜刮、不谙政务的“父母官”?
更让她忧心的是,这些斜封官所带来的,远不止是吏治的**。他们为了尽快回本牟利,必然变本加厉地盘剥百姓,加剧社会矛盾;他们充斥衙门,排挤正途官员,导致行政效率低下,政令不通;他们结成以韦后、安乐公主为核心的利益集团,进一步架空皇权,腐蚀国本。
她甚至看到一份斜封文书,竟欲将一个名叫“郑愔”的、因罪贬谪的官员,重新擢为秘书少监!此人名声狼藉,竟也能凭借贿赂重归清要之地。朝廷法度,已形同虚设。
偶尔,也会有来自鸾台或门下省的官员,私下送来一些诉苦或质疑的便条,言辞隐晦,却难掩愤懑。杜善皆默默收起,不置一词。她知道,朝中正直之士对此深恶痛绝,却大多敢怒不敢言。太子李重俊的愤而起兵,未尝不是被这等丑恶现象所激。
归档之余,杜善会额外用一张素纸,将一些尤为离谱的案例、涉及金额巨大的交易、以及可能对某些要害部门造成严重影响的任命,简要摘录下来,字迹极小,叠好藏于袖中。回到值房后,再将其密存于一特制的扁匣内。她不知这些记录将来有何用处,只是一种本能,一种身为掌记官对历史负责的、近乎绝望的坚持。或许,只是为这即将倾覆的大厦,记下一笔肮脏的账目。
窗外,又飘起了雪花,洁白无瑕,悄然覆盖着宫城的琉璃碧瓦,试图掩饰其下的污浊。澄心堂内,只有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以及那无声的、却足以湮没一切的、来自时代深处的悲鸣。杜善埋首于那堆散发着铜臭与权力腐臭的文书之中,感觉自己正一点点被这巨大的、荒唐的潮水所淹没。而她所能坚守的,唯有笔下这一丝不苟的记录,以及心中那不曾熄灭的、冰冷的鄙夷。这斜封官潮,冲刷掉的,不仅是李唐王朝最后的一点体面,更是无数像她这样,曾对“朝廷”二字抱有最后一丝敬畏的人,心中的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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