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露过后的郢都城飘着细雨,青石板上浮动着朦胧雾气。
荆楚歌立在琼枝阁二楼的雕花窗边,指尖轻抚过新制的缠枝莲纹青瓷香炉。炉中升起一缕雪色轻烟,在潮湿的空气中凝结成云絮般的形状。
“东家,户部来人了。”侍女拂冬捧着鎏金托盘进来时,带起一阵细碎银铃声。盘中的洒金笺上印着牡丹花纹,正是户部专用的官样帖子。
荆楚歌将香炉盖子轻轻一扣,雪色烟气霎时消散。她今日穿着月白色素锦长裙,发间只簪着支银钗,偏在转身时露出腰间一枚汉白玉镂雕香囊,隐约透出龙脑香气。
她顺手戴上面纱:“备车吧,把前日收的伽罗香带上。”
马车行至朱雀大街时雨势渐大,车帘外忽闻骏马嘶鸣。
荆楚歌掀起帘角,正见一匹乌云踏雪自长街疾驰而过。马上男子玄色织金大氅被风卷起,露出内里暗红的官服。
不过惊鸿一瞥,那双寒星似的眸子却似穿透雨幕直望过来。
车夫缓了车架的速度,帘外传来他压低的声音:“是楚国公,小姐,我们得避行。”
毕竟她在外顶着商贾身份,见着王公贵眷不能逾越了规矩。
荆楚歌垂下车帘,示意车夫驱车到一边,不要挡着对方的路。
她指尖无意识摩挲着香囊上的缠枝纹,心中涌起一股不安。半月前在平康坊救下的胡商曾说过,北地呼和兰贵族最喜用伽罗香配狼毒草,可这味香料分明出现在户部特供的清单里。
“李尚书久候了。”踏入户部官署时,荆楚歌已换上温婉笑意。
摘下面纱,露出一张朴素灰黄的脸,看上去有些营养不良。在荆楚歌得天独厚的易容术下,她捏了一张平平无奇的大众脸,用来见李素最为合适。
她将檀木匣推至案前,伽罗香特有的冷冽气息在暖阁中漫开,她开门见山道:“这是新制的雪中春信,取天山冰片配昆仑紫草,最宜冬日调息,您请过目。”
荆楚歌在拿到这份订单的时候就心生疑虑了,李素给的这个方子就是她母亲遗物中残存的半副配方。
若不是这个原因,她定不会轻易露面。
李素打量着这位年轻女孩,熟稔地捻起香丸对光细看,袖口金线绣的云雷纹在烛火下忽明忽暗:“你们琼枝阁的香,果真是名不虚传,比我预想的好了太多,和我记忆中的味道分毫不差。”
“这个世界上,除了安老板,还有谁家能有这样灵巧的手?安老板可知,这伽罗香在北方价值千金?若是能经幽州运往塞外……”
“这样的香料,整个郢都,唯你琼枝阁一家有,这样的机会放在面前,何不乘风而上,再上一层楼?”
“行商的队伍,我会亲自替你安排好,保障你的出行自由和安全。”
李素的糖衣炮弹接踵而至,说的是冠冕堂皇,实际上是想利用荆楚歌的香料生意串通呼和兰的商路。
用她和她的生意当作幌子,联系北境王庭,荆楚歌只有一个脑袋,可不敢这么放肆。
“塞外的生意我做不了。”荆楚歌淡声回绝。
面对李素深深浅浅的试探,荆楚歌只似有若无地打着太极,也不给个明确的说法。
“安小老板,你还是年轻了些,这样的好事,要是你家大人当家,可不会这样轻易糟蹋。”李素闷笑,狭长细眼里露出玄铁般的冷光。
话音未落,门外忽然传来环佩叮当。
荆楚歌抬眼望去,方才长街纵马的男子正倚在门边,玄色大氅上凝着细碎水珠,腰间羊脂玉佩缀着墨绿流苏,随着他抬手的动作轻轻摇晃。
“本公近来夜不安枕,李尚书倒有闲情调香。”裴承影信步走来,骨节分明的手指突然扣住荆楚歌腕间。
“今日运气不错,沾李尚书的光,让我也巧遇一回琼枝阁的当家,不知小当家今日有没有空闲,给我也配一副安神香。”
李素看清楚来人,脸色阴沉了许多,分明是不待见这位不速之客。
“拉拉扯扯,成何体统。”李素被打断,心中有些不痛快。
裴谦掌心温度灼人,荆楚歌却觉腕间玉镯骤然发冷。这是母亲临终前给她的遗物,此刻贴着肌肤竟泛起淡淡青芒。她垂眸掩住惊色,声音细若蚊呐:“小人技艺粗浅,恐污了国公尊鼻。”
“无妨。”裴承影忽然俯身凑近,在她鬓边轻嗅,“紫述香配龙脑,我闻着似曾相识,像故人旧方,我就要这一副旧方。”
温热气息拂过耳际时,荆楚歌清晰看见他眼中转瞬即逝的惊疑。
李素被惊得连连皱眉,传闻中的楚国公风流近女色,多少明艳的女人没见过,竟对这样一张脸起心思。
“国公爷不挑剔就好,小人来日配好了,亲自派人送到府上。”荆楚歌想要早些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定会让国公爷安枕而眠。”
国公爷缓缓松了手,眸光荡漾着,好似还留恋不舍,他轻笑道:“我与李大人还有要事相谈,你先退下吧。”
荆楚歌一刻也不停,利索地收拾好东西匆忙退下了。
她不太确定国公爷有没有认出她,那双洞悉一切的眼眸,多看一眼,她便要落进对方的圈套。
卸了脸上的易容,荆楚歌心神不定,又单独驾马回了安伯的老院子。
荆楚歌裹着灰鼠皮斗篷闪身而入,老院子里别有洞天,修了又修的屋顶终于不再漏水,原本空荡的四壁也都挂上了装饰的异域物件,扑面而来的暖香里混着北地特有的雪松气息。
安大柱正用鹿皮擦拭琉璃瓶,铜盆里的银骨炭将老人面上的沟壑映得愈发深邃。
他前些日子已经将郢都里的大多数铺子卖了出去,余下的生意便给“小侄子”接了手。
荆楚歌在外面顶着安老头侄子的身份,也是方便了许多。
“小东家来得巧。”老头儿头也不抬打趣着,黧黑手指捏起片枯叶在烛火上轻燎,奇异的**瞬间盈满斗室,“昨儿个到的新货,塔娜部落用三岁母驼初乳腌的龙脑香,一会儿给你送到琼枝阁去。”
荆楚歌摆手打断道:“安伯,你先别忙那些,我有些事想问你。”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安大柱往她手里塞了把松子,“前不久有北地商队,不识好歹地想用一百匹织金毯换咱们的雪肌香,叫老夫我拿扫帚撵出去了。那个户部尚书不是什么好人,不管他做什么,避而远之就对了。”
看来呼和兰的人也在想办法打通郢都和北地之间的枢纽。
李素与呼和兰人果然有牵扯。
荆楚歌捻开松子壳,露出里头蜷曲的紫茉莉花籽——这是安大柱教她的辨毒法子。
“我这样拒绝了他,会不会引来麻烦?”荆楚歌游离不定道。
安大柱嗤笑了一声,拍了拍胸脯,胸有成竹:“李素老儿也就是一只纸老虎,咱们不惹事,也不怕事,不会有人欺负你的。”
“但愿如此……除此之外,我还有一事。”
安大柱了解她,心里也清楚她想要问什么,回答道:“阿楚,你不要问那么多了,知道得太多,会活得很辛苦的,要知道,你母亲也不希望你过上那样的日子。”
“就算是背着血海深仇,我也没办法报仇,安伯你倒是操心多余。”荆楚歌笑嘻嘻地翻出一大把松子糖,用手帕包了一捧,剩余的留在手心,一颗颗送进嘴里,“不如多吃些松子糖,安伯你要是走了,谁会给我买松子糖啊。”
“又不是没银子,自己给自己买。”安大柱吹胡子瞪眼,转过身继续打扫着货架上的小物件。
在无人看见的角落里,安大柱暗地里抹了抹湿润的眼角。
暮色将垂花门上的藤萝染成铁锈色时,荆楚歌贴着西墙根摸到侧门。青苔顺着砖缝爬上她素绢软鞋,腰间的鎏金香囊磕在门环上,发出极轻的叮响。
荆楚歌正准备悄悄从荆府西门溜进去,却不想西门里面正碰上不堪入目的一面。
“好姐姐,这玉坠子真是你自己掉的?”墙根芭蕉丛后传来黏腻的笑声。
荆楚歌顿住脚步,看见荆绍轩的云纹锦靴正碾着半截鹅黄丝绦,侍女春杏的绣鞋尖从石青袍角下露出来,颤得像风里的蝶。
她屏息退向月洞门,衣袖却勾住了忍冬藤。
枯枝断裂声惊动了芭蕉丛里的人,荆绍轩掀开枝叶探出头,玉冠歪斜着露出颈侧胭脂印:“我当是谁,原是楚歌妹妹。”
春杏仓皇爬出来,石榴裙裂帛声刺破暮色。
荆楚歌瞥见她耳垂空荡荡的,那对银丁香怕是已落进某人袖袋。她佯装低头理裙裾,将踩到的玉坠悄悄踢进阴沟:“路过而已,坏了堂兄的雅兴了,堂兄继续。”
“急什么。”荆绍轩横跨一步挡住去路,指尖还捻着根金丝绦,“妹妹这香囊倒是别致,莫不是孟公子给的定情物?”
他忽然俯身,酒气混着龙涎香扑来,“听闻侍妾都要学些特别本事,不如……”
荆楚歌后退时撞上晾衣竿,竹竿倾倒的刹那,她袖中银针已刺入荆绍轩曲池穴。男人整条胳膊陡然僵直,眼睁睁看着晾晒的月事带兜头罩下。春杏见状竟忘了哭,死死捂住嘴憋住惊呼。
“堂兄小心。”荆楚歌扶正竹竿,指尖拂过他麻痹的右臂,“上月大伯父才因纵奴伤人被御史参奏,这要再闹出什么……”她突然压低声音,“听说醉仙楼新来的胡姬,最擅用金铃索捆人。”
荆绍轩脸色骤变。
那胡姬前日被他用假银票骗了身子,此刻正在城东当铺闹事。
他甩开僵直的手臂,绣着暗纹的袖口勾住荆楚歌发间玉簪:“妹妹倒是消息灵通,可还记得去年上元灯节……”
“堂兄不提我还不知道,我倒是记得去年的上元灯节,堂兄你正跟着那些世家子弟们喝酒风流呢,一番高谈阔论流传出去,差点让舅舅留宿宫中,我自然是记得的。”荆楚歌露出明晃晃的八颗大牙,微笑标准,连弧度都无可挑剔。
“你!”荆绍轩大袖一甩,气急败坏地朝她扑了上去。
荆楚歌闪避得当,荆绍轩只嗅到鼻尖一股浓重的龙脑香,随之被重重地撞到地上,疼得龇牙咧嘴的。
荆绍轩本就不喜欢这个野丫头,这下子更加厌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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