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水来啦?”邓大爷放下手里的破碗,笑呵呵地招呼,声音带着老人特有的沙哑和暖意。
“来来,坐这边。日头毒,树底下凉快,正好陪老头子说说话。”他用沾着泥灰的手指,指了指旁边放着的一个同样矮小、磨得光滑的小马扎。
阿水看见邓大爷那熟悉而和善的笑脸,一直绷着的心弦才像是被一只温暖粗糙的大手轻轻抚过,稍稍松了些。
他低低应了一声,喉咙有些发紧,依言走过去,在邓大爷旁边的小马扎上坐下,把那个空瘪的包袱放在脚边,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包袱皮粗糙的边缘。
“你大娘她们……去办事了?”邓大爷拿起放在脚边的黄铜烟袋锅子,慢悠悠地从一个小布袋里掏出些切好的烟丝,往烟锅里塞着,动作不紧不慢,像是随口唠家常。
“嗯。”阿水点点头,声音闷闷的,像是从胸腔里挤出来的。他不想多说,目光落在邓大爷身前那些修补工具上。那枚金刚钻的钻头在树荫的光斑下闪着幽冷的微光,盘绕得整整齐齐的细铜丝泛着柔和的金属色泽。阳光透过老槐树密密匝匝的叶片缝隙,在老人布满老茧、青筋微凸的手背上投下细碎跳跃的光斑。
邓大爷也没再追问,仿佛阿水的沉默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他划着火镰,“嚓”的一声轻响,橘红的火星点燃了烟锅里的烟丝。辛辣醇厚的旱烟味弥漫开来,混合着老槐树特有的清苦气息,意外地让阿水纷乱如麻的心绪一点点沉淀下来,平静了一些。
他看着邓大爷那双布满岁月痕迹、却异常沉稳有力的手拿起一个黑釉小酒壶,对着光仔细看了看壶身上一道细长的裂纹,然后拿起那枚小巧的金刚钻,凑近壶壁,拇指和食指稳稳地捻动起钻杆顶端的木柄。
细微的、持续不断的“嘶嘶”声响起,像某种不知疲倦的夏虫在鸣叫。金刚钻坚硬细小的钻头旋转着,小心翼翼地啃噬着坚硬的釉面。
阿水看得入了神。那专注而沉稳的动作,那对力道精准到毫厘的掌控,那心无旁骛的神情,仿佛带着一种奇异的魔力,将他脑子里那些乱糟糟的、令人窒息的念头都暂时驱散了。
他盯着那旋转的钻头,盯着邓大爷手指上每一根细微的筋络随着捻动的力道而微微凸起,盯着那裂纹边缘逐渐出现两个对称的、极细微的小孔……时间仿佛在这一刻慢了下来,只剩下这专注的“嘶嘶”声和树梢间聒噪的蝉鸣。
不知过了多久,一只粗糙却温厚的手掌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发什么呆呢?傻小子。”邓大爷不知何时放下了手里的活计,烟锅里的火也熄了。
他正端着一只粗瓷大碗递到阿水面前。碗里盛着大半碗熬得沙沙的绿豆粥,晾得温温的,散发着清甜诱人的豆香,碗沿上还凝着细小的水珠。
“晌午了,日头毒,喝碗绿豆粥解解暑气。老头子早上熬的,放井水里湃过了。”
阿水猛地回过神来,慌忙接过碗,指尖触到碗壁的沁凉:“谢谢邓大爷。”
他捧着碗,小口小口地喝着温热的绿豆粥。清甜微沙的粥水滑过干涩的喉咙,带着一股熨帖的暖意,仿佛一直流进了空荡荡的胃里,也驱散了心口最后一点滞涩的寒意。
树荫浓密,蝉鸣聒噪,却成了这宁静午后的背景音。
就在阿水喝完粥,把碗还给邓大爷时,树荫边缘的光线微微暗了一下,一道颀长的影子斜斜投了进来。
一个穿着青灰色细棉布长衫的身影,不疾不徐地踏入了浓荫。来人肩宽背直,步履沉稳,带着一种与市井喧嚣格格不入的沉静气息。他手里拿着一个用布包裹着的物件,另一只手里提着一个不大的竹篓。
邓大爷眯着眼看去,笑了:“哟,是术啊?今儿怎么有空到镇上来?”
杨术走到近前,对邓大爷微微颔首:“邓伯。”他的目光随即落在阿水身上,那眼神平静无波,像一潭深水,只在阿水脸上停留了一瞬,便移开了,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流露。
阿水在他目光扫过的瞬间,下意识地挺直了脊背。这就是杨术?他比自己想象中更沉默冷硬。
杨术把竹篓放在邓大爷脚边,揭开盖子一角,里面是几尾鲜活的河鱼。“后山溪里捞的,给您添个菜。”
“哎哟,多谢了!”邓大爷笑呵呵点头。
杨术将另一只手里用布包裹着的物件小心放在挑子旁的石头上。布包打开,是一堆大小不一的深色陶罐碎片,罐壁上有些模糊的暗红色纹路。
“劳烦邓伯,看看这个还能锔上不?”杨术的声音没什么起伏,“装药材的罐子,不小心摔了。”
邓大爷凑过去,拿起碎片仔细看了看断口和釉色。“啧,黑陶的,是老窑口的东西。摔得有点碎啊……”他咂咂嘴,试着拼了拼,“不过,断口还算齐整,能锔。就是得多费几根钉。”
杨术点头:“能锔就行。不急用,您慢慢修。”他顿了顿,补充了一句,“是家里老人留下的旧物。”
邓大爷“嗯”了一声,开始分拣碎片。
这时,杨术的目光再次落到阿水身上,扫过他空瘪的包袱和洗得发白的旧衣。他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但那细微的变化很快又归于沉静。
阿水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垂下眼帘。
杨术没说什么,掏出几枚铜钱放在挑子上,算是定金。做完这一切,他对邓大爷微微颔首:“那我先走了,邓伯。”声音依旧平稳。说完,便转身,青灰色的身影很快汇入东街稀疏的人流中,消失不见。
阿水抬起头,望着杨术消失的方向,心头莫名地有些空落落的。
邓大爷看着杨术离去的背影,又看看那堆陶罐碎片,轻轻叹了口气,摩挲着烟袋锅子,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他低声自语般嘟囔了一句,声音轻得几乎被风吹散:
“这柳家的旧东西啊……也是个念想。可惜了,这点灵性都快散尽了。”
柳家?灵性?阿水微微一怔。这陶罐……是柳家的旧物?还提到了“灵性”?他下意识地看向那些碎片。那模糊的暗红色纹路,在树荫的光影下,似乎隐隐与他记忆中张家东屋桌上那只黑釉茶盏内壁的某些纹路有些相似?难道……
他还没来得及细想,邓大爷已经收回了目光,恢复了乐呵呵的模样,敲了敲烟锅里的灰,对阿水道:“别愣着了小子,谷雨快到了,这雨前的山茶,可是好东西,最是清香回甘。你大娘她们,该去茶山了吧?”
阿水被问得一懵,茫然地点点头。谷雨?采茶?张大娘的心思都在柳家的亲事上,哪里还记得什么谷雨茶山?但他心里却因邓大爷这句寻常的农时提醒,和那句关于“灵性”的低语,莫名地安定了些许,又添了一丝模糊的疑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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