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柴扉响
阿水在柴房里昏沉了三日。
头一日,寒气像是钻进了骨头缝里,冷得他浑身打颤,薄被裹了一层又一层,依旧止不住那从心底透出的凉。牙齿磕碰的声响在寂静的柴房里格外清晰。额角却一阵阵发烫,眼前景物都带着虚影。混沌中,他仿佛又沉在冰冷的河底,眼睁睁看着那道褪色的红影被浊流吞没,徒劳地伸出手,却只抓到刺骨的空茫。
第二日,寒热交攻,喉咙里像塞了一把沙砾,干痛得冒烟。每一次咳嗽都震得胸腔生疼,牵扯着四肢百骸的酸软。张大娘来过一次,隔着门板扔进来两个干硬的窝头和半碗不见油星的冷粥,骂骂咧咧地警告他别死在家里添晦气。那声音尖利刺耳,比身体的难受更让他蜷缩起来。
第三日,高热终于退了些,转为一种缠人的低烧和深入骨髓的虚弱。他瘫在硬板床上,连抬起手指的力气都吝啬。窗外天光由亮转暗,再由暗转亮,于他而言只是模糊的光影交替。大部分时间,他都昏睡着,偶尔清醒片刻,也是望着积满灰尘的房梁发呆,脑子里空茫茫一片。
唯有手心紧紧攥着的那截香木,那温润的触感和清冽不绝的细微气息,像黑暗中唯一一根系住他的丝线,提醒他还活着,还有一件仅属于自己的东西。
第四日清晨,柴房门外传来不同以往的响动。
不是张大娘惯常的、带着不耐的踢踏脚步声,也不是张雨故意弄出的、幸灾乐祸的嘲弄动静。那脚步声沉而稳,落在院子的泥土地上,一步是一步,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分量,最终停在了柴房那扇薄薄的木板门外。
接着,是两下不轻不重的叩门声。
“笃,笃。”
声音平稳,甚至算得上克制,却瞬间惊破了柴房里死寂的空气。
阿水猛地从昏沉中惊醒,心脏无端地急跳起来。他挣扎着撑起虚软的身子,望向那扇门,喉咙干涩得发不出询问。
门外的人似乎也没指望他回应。短暂的沉默后,低沉平稳的嗓音穿透门板,清晰地传了进来,带着秋晨微凉的空气:
“阿水?能起身吗?”
是杨术的声音。
阿水愣住了,攥着香木的手指下意识地收紧。他怎么来了?是来……看看自己死没死?还是……
没等他想明白,门外的人再次开口,语气依旧没什么起伏,却带着一种自然的决定意味:“换身能见人的衣裳。我带你去个地方。”
去个地方?阿水茫然地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皱巴巴、散发着汗湿和霉味的旧衣,又抬手摸了摸自己滚烫的额头和干裂的嘴唇。他现在这副样子,能去哪里?
门外,杨术说完那句话后,便不再出声,也没有离开的迹象。只是沉默地等待着。那沉默本身,就形成了一种无形的压力。
阿水咬了咬下唇,最终还是挣扎着爬了起来。四肢软得厉害,脑袋一阵阵发晕。他扶着冰冷的墙壁,摸索到那只破木箱,抖开一件虽然旧但还算干净的深色布衣,费力地换下身上那套腌臜不堪的。又就着墙角瓦盆里残留的、已经冰凉的少许积水,胡乱抹了把脸。冷水激得他打了个寒颤,倒让昏沉的脑子清醒了几分。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喉咙口的痒意和身体的虚软,慢慢挪到门边,手指颤抖着,拔开了那根沉重的门闩。
“吱呀”一声,柴房破旧的木板门被从内拉开。
清晨微冷的光线涌入,刺得阿水眯起了眼睛。他下意识地抬手挡了一下光,才看清门外站着的人。
杨术依旧穿着那身青灰色的粗布衣裤,站得笔直,像一株沉默的树。晨光勾勒出他硬朗的轮廓和那道醒目的疤痕。他的目光落在阿水脸上,依旧是那种平静的审视,看不出喜怒,但阿水却敏锐地察觉到,那目光在他苍白得近乎透明、眼下带着浓重青黑的脸色上多停留了一瞬。
阿水不自在地垂下眼帘,手指紧张地蜷缩在洗得发白的衣角里。他身上大概还带着病气和柴房的霉味,这让他在这人面前愈发感到难堪。
“走吗?”杨术并没有对他的狼狈模样发表任何评论,只是简短地问了一句,仿佛这只是一次再寻常不过的出门。
阿水低低地“嗯”了一声,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见。他迈出柴房门槛,脚步虚浮,差点被门槛绊倒。
一只手及时伸了过来,稳稳地扶住了他的胳膊。那手掌温热有力,隔着薄薄的衣料,几乎有些烫人。阿水像是被火星溅到,猛地一颤,下意识地想挣脱。
但那手只是稳稳地托着他,力度恰到好处,既不容他拒绝,也没有过多冒犯。杨术甚至没有看他,只是目视前方,声音依旧平淡:“跟着我走。”
说罢,他便松开了手,率先转身朝院外走去。步伐依旧沉稳,却明显比来时更慢了些。
阿水看着他的背影,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咬着牙,拖着虚软无力的腿脚,一步一步跟了上去。每走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额角渗出细密的虚汗。但他强忍着,没有出声,也没有停下。
出乎阿水的意料,杨术并没有带着他往村外走,而是径直走向了村尾,那片背靠着大蒲山、临近小蒲河的区域。越往这边走,住户越稀疏,草木越葱茏,空气也愈发清冽,带着河水与泥土的湿润气息。
最终,他们在两间看起来有些年头的黄泥瓦屋前停了下来。屋前用矮矮的竹篱笆围出了一个小院,院子里收拾得干净整齐,一角堆着劈好的柴火,另一角晾着几件半旧的粗布衣裳。屋后是郁郁葱葱的山林,门前不远处,就能听到小蒲河哗啦啦的流水声。
这里比张家大院更僻静,也更……有生气。阿水有些茫然地看着眼前的小院,不明白杨术带他来这里是做什么。
杨术推开那扇虚掩的、同样用细竹枝编成的院门,侧身让阿水先进去。
阿水迟疑地迈过门槛,站在院子里,有些手足无措。院子不大,但阳光充足,地面夯得平整。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干净的草木气息,隐约间,似乎还有一丝极淡的、与他手中香木同源但又有些不同的清苦药香。
“咳……咳咳……”一阵压抑不住的咳嗽终于冲破了喉咙,阿水猛地侧过头,用手背堵着嘴,咳得弯下腰去,单薄的肩膀剧烈地颤抖着。
一只粗陶碗递到了他面前。碗里是清澈微烫的白开水,冒着袅袅热气。
杨术不知何时进了屋又出来,手里端着那碗水,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看着他。
阿水喘着气,抬起咳得泛出水光的眼睛,看了看那碗水,又看了看杨术,迟疑地接了过来。碗壁温热,熨帖着他冰凉的手指。他小口小口地啜饮着,温热的水流滑过干痛刺痒的喉咙,带来一阵短暂的舒缓。
喝完了水,他捧着空碗,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杨术接过空碗,随手放在院中一方表面磨得光滑的石墩上,然后指了指院子角落,阳光最好的地方,放着的一个低矮宽大的木墩子。“坐那儿,晒晒太阳。”
那木墩子看起来有些年头了,表面被磨得光滑温润,像是常有人坐。
阿水依言走过去,在那木墩子上坐下。秋日上午的阳光暖融融地洒在身上,驱散着积攒了多日的阴寒和虚弱。他微微眯起眼,感受着那难得的暖意,紧绷的身体不知不觉放松了些许。
杨术不再管他,自顾自在院子里忙活起来。他拿起靠在墙角的斧头,将那些大块的柴火劈成更细的小块,动作干脆利落,充满力量感,每一下劈砍都带着稳定的节奏。接着,他又从屋后提来一桶清水,哗啦啦地浇灌着篱笆根下几株看起来蔫蔫的、叫不出名字的草药。
他的沉默和专注,奇异地并没有让阿水感到不安或尴尬,反而形成了一种令人心安的氛围。阿水就安静地坐在木墩子上,看着他在院子里忙碌,阳光晒得他有些昏昏欲睡,连日的病痛和紧绷的心神似乎都在这一刻得到了短暂的喘息。
不知过了多久,杨术忙完了手里的活计,去屋里搬了另一个小一些的木墩出来,放在阿水对面不远处,坐了下来。两人之间隔着几步的距离,阳光斜斜地照在两人之间的空地上,浮尘在光柱里缓缓飞舞。
杨术的目光再次落在阿水脸上,这次看得更仔细了些。那眼神依旧平静,却少了之前的审视,多了些难以言喻的沉凝。
“那天,”他开口,声音低沉,打破了院子里的宁静,“在河里,你身上有股香味。”
阿水的心猛地一跳,猝然抬头,对上杨术的视线。他……他闻到了?什么时候?是……香木的味道?他下意识地攥紧了始终藏在袖中的手,那截香木紧贴着他的皮肤。
杨术似乎并不需要他的回答,继续平静地说道,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那味道,和我以前在军中闻过的一种安神药材有点像,但更……干净。”
他顿了顿,目光掠过阿水微微泛白、依旧带着病气的脸颊,和那双因惊讶而微微睁大的、还残留着一丝水汽的眼睛。
“邓伯说,你懂木头,会做精巧东西。”杨术的语气依旧是平铺直叙,“我这儿,”他抬手指了指身后的黄泥瓦屋,“缺个能打理屋子、照应琐碎的人。豆豆……就是那天你捞上来的娃,他也需要人看顾。”
他的目光重新定格在阿水脸上,那深邃的眼眸里没有任何试探或怜悯,只有一种近乎直接的坦然。
“你大娘那边,我已经说好了。”他最后说道,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一锤定音的沉稳,“你要是愿意,以后就住这儿。”
话音落下,院子里只剩下风吹过篱笆的细微声响,和远处小蒲河永不疲倦的流水声。
阳光暖融融地罩着阿水,他却像是没听明白,怔怔地望着坐在对面的男人。那双总是习惯于低垂掩藏的眼睛里,清晰地映出震惊、茫然,还有一丝不敢置信的微光。
住……这儿?
离开张家那个令人窒息的院落?离开那些永无止境的斥骂、白眼和繁重活计?有一个……自己的地方?虽然是以这样一种他从未想过的方式?
巨大的冲击让他一时失去了反应,只是呆呆地坐着,看着杨术脸上那道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清晰的疤痕,和他那双沉静得看不出丝毫玩笑意味的眼睛。
袖子里,那截温润的香木,仿佛也因他骤然加快的心跳,而微微发烫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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