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的路上,两人正好经过水月阁。里头歌舞喧闹,老鸨甩着细绢站在门口,擦肩时一股胭脂味扑面而来。
黎岁瞟一眼祝芸,担心她会想起不好的回忆,埋头拉着祝芸加快步伐。可祝芸却顿顿步子,同她说:“我去打听个事。”
黎岁愣了:“什么事?”
没等到回答,祝芸已然先走一步。
老鸨扭着水蛇腰同她言语了几句,祝芸转身回来,仍旧同黎岁并肩走。
“打听到什么了?”
“没什么。”祝芸揉揉鼻子,缓解一下方才被胭脂味呛到的不适,同她说:“回家吧。”
……
黎岁老神在在地同她并肩走,却也不牵手,而是从她掌心里挣出来,转而拎着她的手腕。赌气似的,只搭上去三根指头,余下两只高高翘起,形似娇丽的花瓣。
祝芸偏头看她一眼,再一眼,黎岁锯嘴葫芦似的往前走,不理她。
祝芸遂缴械投降一般将手腕子撤出来,垂下去牢牢牵住黎岁,捏了捏,解释说:“从前我绣了方帕子落在水月阁了,我想碰运气问问还在不在。”
“你会刺绣?”
“嗯。”祝芸又傲娇地仰起脸:“水月阁妓女分四等,上者能歌,卖二百两银子;中者能绣,卖五十两银子;下者端正,只值三十两。”
黎岁忖了忖:“四等……还有一等呢?”
“上上者能舞,值三百五十两。”
黎岁闭了嘴,没再搭腔。几百两银子换条女人命,荒唐极了。
离开灯市回到黎府时已经二更。往常来说,黎岁家教很严,申时起便不让出门了,因此她从未见过二更天的庆安城,冷清,可怖。顺着长街遥遥望去,仿若深渊,时不时会传来几声犬吠,然后是蝉鸣。
周遭黑得看不见路,祝芸全神贯注于脚下,瞪着眼睛盯路,没发觉手心儿紧张地出了汗,呼吸也越来越短促。
“你怕黑啊?”黎岁骤然一问,吓得祝芸心里咯噔一跳,呼吸跟着小巧一抽。
“嗯,”祝芸沉吟着,点头:“怕。”
黎岁乐了,温软着笑一声:“还有你害怕的东西。”
随后,黎岁将拐杖敲得更使劲些,木头接触石板梆梆作响,像是在给祝芸壮胆。
黎岁偷看她一眼,往常总觉着小姑娘天不怕地不怕,敢从水月阁那种地方偷跑出来,敢抄起花瓶往朝廷命关脑袋上砸,敢护在她前头,同她忌惮的兄长大小声。像只捡回来的小野猫,时不时龇牙咧嘴一下,看着虚张声势,却会因为几块吃不了的桃花酥难过好久。
在黎府这种深渊里活了二十来年,黑暗对她来说是最微不足道的恐惧来源,但祝芸不是。向来天不怕地不怕的小猫,会怕黑。
黎岁想到这儿,垂眸轻笑。
笑意未褪,听到旁边祝芸猛地抽了一下,声音颤巍巍:“那儿……鬼……在门口……”
抬眼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夜雾里隐着三五个人,虽看不清脸,但黎岁一眼便认出来,随后慌了神加快脚步,沉吟道:“是我兄长。”
哦,是人啊,那她不怕了。
黎岁将手挣开,祝芸碎着步子跟在身后,对黎山行了礼后,便探身护在她前头。
“兄长深夜到访,有何贵干?”
“胆子大了是吧?还敢夜半出门。不会是同男人厮混去了吧?”
“你放……”祝芸正要破口大骂,却被黎岁一把拉回来,遭了一记横过来的眼神,随后便改了口吻道:“胡说八道……”
“听闻西城今儿有灯市,我带祝芸去凑个热闹,才刚回来,兄长久等了。”
闻言此,黎山上纲上线:“还未出阁就敢去这种鱼龙混杂的地方,若传出去,父亲大人的脸往哪儿搁?黎家上上下下的脸往哪儿搁?”
“切。”祝芸甩了个漂亮的白眼,揶揄道:“穷讲究。”
“什么?”黎山瞪圆了瞳仁。
“我说你穷讲究,你们黎家穷讲究。”祝芸又重复了两遍:“这时候倒想起礼义廉耻了?把黎岁嫁给那老头做媳妇的时候怎么不说?”
“若真能耐,怎么你不去嫁给当朝圣上做面首?到时候黎家风光无限,我也好沾光讨个赏。”
黎山却是笑了,将随从手里的木箱拎起来往地上一摔:“父亲托人裁制的嫁衣,五日之后陈府来接亲,穿这个。”
横了祝芸一眼,转身冷笑道:“舌灿莲花又怎样,难不成,你也想嫁?”
随后,便大笑着扬长而去。
气死了,祝芸真要气死了,恨不得冲过去狠狠踹他黎山几脚。
怒火中烧时,却见黎岁暗自蹲下将嫁衣捡起来,抚摸了一下上面的纹样,沉吟道:“石榴花。”
有多子多福之意。
黎岁抿唇意味深长地看一眼祝芸,温声道:“进屋吧。”
借着烛火,黎岁一遍又一遍摩挲着嫁衣纹样,好似循着丝线要理顺千头万绪。
祝芸撑着脑袋看她,却见黎岁摇摇头,抬眼对祝芸说:“这图案我不喜欢,你方才不是说会刺绣吗?你来给我绣一件嫁衣,好不好?”
祝芸为难,睫毛垂落下来,手指循着木头纹路画圈,半晌才开口道:“你知道的,我命不好。绣嫁衣这种事,挑命格。我虽向来不信这些,但总不该牵连到你。”
“也罢。”黎岁将嫁衣叠好,懒怠着嗓子道:“累了,睡了。”
她没有和祝芸一起睡在小院里,而是自己关门睡在主屋,房间闷热难耐她也全然不觉。
祝芸又睡在大槐树下头了,往常盯着漫天星子看一阵儿便昏昏欲睡,可今日不晓得饮了什么清醒药,直到三更都睡不着。
第二天迎接黎岁的,是一双乌青发直的眼睛。
两人都很有默契地避开嫁衣一事,即使心知肚明,只有五天相伴的日子了。
祝芸一大早就出了门,直到晌午才回来。黎岁只好做了饭等她,却见祝芸两手空空,笑逐颜开地进门,问一句:“原来你会做饭啊?”
“既要嫁过去,便不能做小姐了。”她其实从小就会做饭。
“哦。”祝芸悻悻然应了一句,转身将门闩插上。
“你刚才上哪儿去了?”黎岁问她。
天儿热,祝芸猛灌了一碗茶水才开口:“巷口李大爷和王大娘下棋,一早上也分不出个胜负来,我没注意时辰,贪看了两眼。”
可是李大爷前两天刚过世,哭丧的队伍还经过黎府门口来着。
祝芸在骗她。
黎岁并未点破,只问了句:“下午还看么?”
“还看。”祝芸说。
她突然明白,人与人的相遇或离别,总是事先有个征兆的。没有突然的到来,也没有骤然的失去,就像出嫁前的这五日,同往常一样风平浪静,却总带着不寻常的暗流涌动。
比如,祝芸突然日日都要出去看下棋,而且晚上也不在院里睡了。
她是在找更好的去处了,黎岁想。
七月最后一天又下了场大雨。早晨祝芸说要去南边买烧鸭,还要挑一只顶鲜嫩的,一大早便出了门。
天虽阴沉,但祝芸猜想不会下得这么快,拿着伞又不方便,便空着手出门。
没两柱香的时间,一阵闷雷带来一场瓢泼。
正午过后,雨越下越大,黎岁不放心,守在门口的屋檐底下等着祝芸回来。风夹着雨,将她半个身子都打湿了。
等了好一会儿,雨幕里跑过来一个身影。
“祝芸!”黎岁打着伞去迎,门前积水很深,她走不快,划船似的淌水过去。
“你出来干嘛?仔细发烧了!”祝芸站在雨幕里朝她大喊,又小跑着钻到黎岁伞底下:“快回去,别淋着。”
进屋后,祝芸甩了甩身上的水,乐颠颠掏出护在怀里的烧鸭。
“我专门讨来好几层牛皮纸,怎么样?没淋湿吧?”
黎岁没空顾及烧鸭湿没湿,揪着祝芸肩膀处的衣服,将她拎起来:“还不赶紧把衣服脱掉,也不嫌冷!”
“那个……”祝芸红着脸,犹犹豫豫对她说:“你要不先转过去?我自己会脱。”
祝芸害羞了。
她现在又脏又湿,头发乱糟糟贴在脸上,脖子里还淌着泥水。况且,平日里没羞没臊地粘着黎岁是一回事,在她面前宽衣解带,玉体横陈,又是另一回事。
黎岁抬手蹭蹭耳朵,转身进到里屋,背过身去同她说:“我给你烧水沐浴。”
半晌,黎岁喊她:“脱了吗?脱了快些进来。”
祝芸脱得只剩下肚兜,摸不准黎岁站在哪和她讲话,只好心一横,捂住身体跑进里屋去,“咣”一声关上门。
“水温合适吗?”黎岁隔着门问。
“正正好。”祝芸停下动作应她:“你且忙你的,不用管我。”
一切安排妥了,黎岁才打了个寒颤。自己的鞋袜湿透,衣裙下摆也湿了一大半。黎岁把衣裳换下来,同祝芸的一起搭在椅子背上,然后坐在桌前,等着祝芸一起吃烧鸭。
等祝芸出来,原本热腾腾的烧鸭已经冷掉了。
祝芸悠着步子出来,定睛一看完好无损的烧鸭,定睛一看气定神闲的黎岁,胸腔起伏一轮,压压火道:“你……没吃?”
“我捂了一路的你……你没吃?”
“嗯。”黎岁轻点头:“想同你一起吃。”
祝芸气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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