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璘睁眼,昨日枝繁叶茂的绿林今晨已变幻为萧瑟的枯枝落叶。空气略显荒凉,情绪不禁低落起来,心中泛起寂寞的涟漪,如初冬将冷未冻时的湖面。却见自己穿着五彩八团五谷丰登织金双喜纹红袍,腰间束着金扣十三鳞腰带。玄璘脱了沉静,看向身侧的大红色织金彩普天同庆妆花缎褶裙,心下顿时明了,循上看去,正是一件大红色五彩翔凤衔花纹妆花缎广袖长褂,双腕垂着自己所赠的一对镶金錾刻缠枝纹十三鳞镯。这正是二人大婚时的装束,只听一声轻唤,似从半空中垂落而下,掉在玄璘的心上。
“玄璘……”
玄璘本坐在树下,未及起身,听了呼唤,双手抱住姝瑞的双腿,闭上的双眼已拦不住夺眶的汹涌,泪水横溢却漂浮在空气中,如解药般融化了似有又无的幻雾。他心中明了抱着的姝瑞不过是心中的幻境,相思难掩,幻雾林果真有些东西。待睁眼时,哪里还有穿着大红色织金彩普天同庆妆花缎褶裙的姝瑞,分明是自己身后倚着的那棵树,心中却嘲笑不起来这棵呆树,用手拂了拂树干,仿佛抚顺刚刚被自己弄皱的她的褶裙。缓缓起身,放眼望去,碧空如洗,干净的蓝天上铺了几朵白云,青草如茵,树木繁茂,哪里还有什么隐雾山之雾,幻雾林之错幻。一条溪流蜿蜒而设,他回顾眼前的屋舍,收敛心神,转身向溪流走去。张开罗盘,盘针飘忽不定指扭嗫嚅,玄璘心下便暂决临溪而寻。把银白色衣袍前襟拽起扎在腰间,提步而行,穿荆走棘,天色如画就的山水画般定格住了。行了半晌,隐约见远处走来一人,玄璘隐在一株粗壮树干之后,只见来人步伐颓废,如失了生机的行尸走肉,胸前受了重伤,血染淋漓弄湿了衣衫。待受伤之人走近了,玄璘瞧见了一张清秀脸庞,涵烟眉下,一双折翼的丹凤眼,鼻梁中挺,肤色湛白,俊而不娘,美而不俗。微风拂面,衣袂浮动,却在玄璘这里戛然而止。
这是自己不得不避其锋芒的一个人,花费了不少心思,暗声布棋才把他逼出茜香宫,如今在幻雾林中重见,只是如今瑞儿崩逝。玄璘看着不远处重伤的缑琚,心中的恨意早已随着姝瑞的亡灵而去。
缑琚倾颓的倒在溪流边,如脱了魂魄的尸身,手中的白玉杯半浸在溪水中,血染绿草,自成江河。微风小心翼翼的掀起玄璘的衣袍角,他鬼使神差的走上前去,步伐稳健未有迟疑,半蹲着扶起倒在地上的缑琚,看着他的脸庞,眉眼的颜色再淡薄一些,玄璘的脑海中闪现出幻玉的模样。幻玉像极了她的生父,连手指都是一样的白净纤长,看着缑琚也没有十五年前那般面目可憎了。
他为什么要喝这溪水?玄璘心中不解。看着缑琚半死将亡的模样,拿了半浸在溪水中的白玉杯舀了多半杯水往缑琚唇边送去。
缑琚感知,饮了半口白玉杯中的水,只觉体内血液收敛回还,身上有了暖意,右手托住玄璘手中的白玉杯,“咕咚咕咚……”将杯中水全部饮尽。
玄璘眼见缑琚伤处快速愈合,缺损处重新生长出骨肉,连同他身上的绛色四合如意云纹暗花缎圆领袍也如新衣一般无二,甚至没有缝补痕迹。心中惊奇,却又有些早有预料。非预料此重生之术,而是预料这隐雾山中定有所奇,幻雾林中定有所异。
缑琚睁眼,认出玄璘,失口说道:“玄君怎么找到这里?”
玄璘疑惑此问,却也未想隐瞒自己此行之事,道:“幻玉误入幻雾林中,我特来寻她。”
缑琚看着玄璘,心中暗思以为他得了什么讯息特来寻姝瑞的,思想上警觉挂起壁垒。“幻玉?”缑琚自语道,看着自己不想再次见到的这张脸,这个人,诡计多端地缠绕在瑞儿身边,“汲水之恩暂且记下,日后相还,”说着起身踉跄两步,遂又转身回缓问道,“是国中的幻玉长公主吗?”
玄璘颔首未语,听出了缑琚声调中的哽咽。
缑琚却走不动了,他的女儿幻玉长公主误入了幻雾林。林间略起了风,吹动着树叶沙沙作响,吹动着身上轻薄的衣衫,又凌乱了谁的发丝……
与姝瑞大婚之后,二人几乎形影不离,时常在一起练剑。东鰩之战姝瑞负伤而归,将养调息过了几月才如初。八月十五月儿圆,姝瑞女王在正妃玄璘的宫中用了晚膳后,略感倦乏,便在此安寝。因侧妃缑琚进宫独享专宠,姝瑞自问应该去其他几位侧妃的殿中坐一坐,便连续数日未曾召见缑琚。一日,下朝之后,在中庭处遇缑琚练剑,辣剑摧花,已砍断几棵翠竹。姝瑞才下了朝,穿着一领淡粉色缂丝凌霄花纹交领直袖锦袍,镶着凌霄花色滚边,外罩白色砗磲璎珞挂衣,面色柔和。缑琚眼见姝瑞,心中不禁动容,欲以阻拦,扔过一把剑,意与姝瑞比试。缑琚出剑虽不凌厉但招式迅速,晃而不见,直抵姝瑞心口。姝瑞眼神迷离,只觉头晕目眩身困体乏,颓势已倾定要剑穿贯心,缑琚未料如此却也眼疾手快,忙把利剑撤在身后,左手一把接住姝瑞,焦急唤道:“瑞儿?”
姝瑞哪里还能回答他,剑也掉在地上,缑琚把右手的剑朝后扔去,直插入兵器架的剑鞘之中,吩咐侍从宣御医,抱起姝瑞回到自己的铃兰殿中。他把她放到床上,脱了鞋子,卸下璎珞挂衣。姝瑞只觉身心难受,睁开眼欲起身却感无力。
“瑞儿?”
耳听得缑琚唤她,“寡人只是身感倦怠。”
缑琚一把摁住她,“女医即来,且安心躺下。”
姝瑞女王乖乖躺下,身体昏昏欲睡,脑海梦境迷离。
女王随侍中,二人去宣召御医,二人入奉琳宫中相禀正妃玄璘,余下随至铃兰殿外。玄璘急急赶至铃兰殿中,藜芦随至。藜芦跪下请脉,姝瑞女王仍昏昏未醒。
脉毕,藜芦向玄璘跪言:“臣禀王妃,女王是喜脉。”
玄璘惊诧,后现喜色。
缑琚闻言瞳孔大了两圈,正午的日光透过窗纱统统的照进殿中,心中喜悦翻滚。思忖着:不知瑞儿是何时喝下助孕的子母暗河之水……
缑琚的鬓发有些凌乱,他瞧着玄璘,看出他触碰了悬雾水之后发生了变化,他身上的旧伤应该是被重生般的修复了。虽观其乃生厌,但却不得不承认他的英气勃发,宽肩窄腰的散发出与自己明净清澈不同的狼里狼气。心中憾道:欲独守瑞儿是不得了吧!他走回来,坐在玄璘身边,拍拍地上的青草示意玄璘也坐下。
玄璘遂坐,已知此行寻找幻玉变得容易了。
缑琚看着玄璘。看着他银白色的衣袍,转回头看向面前的悬雾溪,“吾自十五年前执意走入幻雾林中,从未想过有一天能与玄君并肩而坐。”言语清冷自嘲。
玄璘未答,任他自言自语般讲出自己想要听到的答案。
“十一月十七日那天,我瞧着墙垣上的凌霄花忽现颓败之像,停驻而观,凌霄花渐次枯萎起来。我心中突兀绞痛,在这幻雾林中,能有何病痛?凌霄花是我十五年前从瑞儿寝殿院中的凌霄花根上取的侧根根须,只为一解相思,随我入这幻雾林中。故自感瑞儿大难,便偷了隐雾山的山宝‘锁魂珠’,夜色侵染之时,乘了薄薄的幻雾至茜香宫中,果见瑞儿难受不安,捂住胸口吐出一口黑血来,手指着身前的姝琮王爷,满眼愤恨,终是支撑不起阖眼倒下。我用锁魂珠保住她还剩的半丝生气,又用了半身功力在尘世间聚出一副幻体充之。可是,瑞儿终是毒入脏腑,虽有锁魂珠护魂在肉身上,只暂可维系,恐难愈。我便带她进了幻雾林,受幻雾养护。”
玄璘这才了然适才缑琚见了他为何踉跄而逃。心中的相思已化作悬雾溪上平静而暗涌的水波。联想至昨日初入幻雾林时见着的乌唇姝瑞,拉住缑琚的衣服道:“难不成瑞儿额间的水蓝色珠子就是……”
缑琚慌张上手捂住玄璘的嘴,把他的话卡在了嗓子眼。
此时的两个人终于不再敌对,没有了相互厌嫌,他们要共同守住这个秘密。
玄璘被捂住了嘴,没有挣脱。他用力的点了点头,用他狡黠的双眸真切告知对面的人自已已经明了。
缑琚尴尬的缩回了手,正了正身子端坐在草地上。
“君适才伤重,正是为此?”
“嗯,每日利刃贯胸,已满一百五十五日,”说罢望着天,空中尽是满怀希望的蓝色,转头对玄璘继续说道,“请玄君守住瑞儿,吾去寻幻玉长公主,可好?”缑琚语气顿住,未及玄璘答话,“十几年了,让我为她做一件事。”
“好。”玄璘有力的掷出一个字。
“请玄君摊开一掌,吾把‘寻匙’交予你。”
玄璘打开右掌,只见缑琚也巴掌着手,把薄雾般的“寻匙”灌入自己掌心。
缑琚面色犹疑,“幻玉,她,长得什么模样?”脸上尽是愧色。
“与君一般无二,只是眉眼淡些。”
“多谢玄君。”缑琚拱拳相谢,言罢告辞而踪。
玄璘沿着悬雾溪往来路走回,来时路短此时长,只想着加快脚步去认个究竟真伪。脚步匆匆,终于停驻在了先前倚睡的那棵黄栌树下,对面应是缑琚所言姝瑞居处。此刻却是空旷无屋。玄璘依着记忆,向前迈去,走了约莫十五六步,举手轻推,木门现而吱呀开启,屋舍俨然在前。入院无人,只见墙角一株凌霄花攀垣而绽。
姝瑞坐在椅上摆弄着桌上的三异绣摆屏,红檀木镂雕三鱼围荷叶纹底框,屏上绣着的是一身穿紫藤色圆领袍的男子,颈间白色里衣衣领露出圆领之外,男子持剑立在假山石旁,青松斜下,翠竹林中。姝瑞转动插屏,却是换了一副绣面,只见苍绿树林外,一男子身穿霁蓝色水波暗纹交领袍,系着同色斗篷沐风而立。听见门的响声,姝瑞未动,任脚步声临近自己。
只见一抹霁蓝色跪在自己面前。
“玄璘见过王上。”
姝瑞看着跪在地上的玄璘,又看向桌上的摆屏,薄纱上的玄璘还在,不是他跑下来了,不禁站起身来。玄璘抬头,满眼波光粼粼的水光。姝瑞看着玄璘的双眼,如一汪泉水衬着倒影中迟疑的自己。未及姝瑞开口,玄璘起身把姝瑞拥在怀中。
“瑞儿,未曾想今生还能相见。”说毕解了斗篷的系带,任由它滑落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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