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晓梦

日月暗中偷换,天上浮云似白衣,时光就在这罅隙之间弹指而过,三年春秋,江水悠悠。

民国十六年,国民党新□□在上海发动武装政变,彼时硝烟弥漫、人心惶惶。盗匪四起,百姓生活不安宁。

一位车夫倚靠着车、半眯着眼,槐安拍醒了他,告诉他要去码头。

车子奇慢无比,眼看着周围的车一辆一辆地赶超,槐安有些着急,不耐烦地催促,可抬眼便发现,车夫有些坡脚。多事之秋,谁都不好过。就好似她极力挣扎着要前进,但她逃脱不了时代的浪潮,被裹挟着前进便是生灵的宿命。在这个战火连天的岁月,黎民百姓即便身体不便,仍需出卖他们唯一的价值——体力,匍匐向前。

槐安无法花更多的时间同情这位不幸的老人家,她只是在车到了码头以后,多给了一些银钱,便转身离开,车夫就在她身后,连说了几声“谢谢小姐”。

近岸处水浅,工人们挑着担、踩着木板摇摇晃晃地上岸,突然一男子身体一斜,结结实实地掉入水里头,连同他身上的货物。

“该死的,这些洋布可碰不得水啊。”管事的大声嚷道,毫无对工人落水的关心之态,“你们两个快去把箱子捞上来啊,仔细箱子吃了水!”工人像只呛了水的鸭子,拍打着水上岸。槐安不忍直视。

“这位兄弟,不知傅少在吗?”槐安走到管事的面前问道。

管事的一改往日殷勤态度,只是淡淡地说了句:“没看到”便去别处指挥了。

倒是叶管家看到了槐安,招呼着让她先坐下。但就在这嘈杂的码头,槐安亦能听到远处管事的尖锐的言语:“当她能当傅家的少奶奶啊,我呸!”

槐安眉头紧锁,继续听着。

“哟,大哥,别说了!人家还没走呢在后头坐着呢。”一工人压低着声音示意道。

“我怕什么,说来你看往日虽说傅少喜欢沈家小姐,眼看现在傅家一天不如一天,那个成语怎么说来着……岌岌可危!我看傅少娶姜小姐那是早晚的事。”管事的明显压低了声音,但是有心听仍然能听出话语的意思,“而且照我说,即便傅少铁了心娶沈小姐……”

“怎么嚼起我傅之毓的舌根了。”一道浑厚的男声打破这段交谈,“再有,嫌我傅家庙小,可以另寻高就。”槐安听到声音,便站起身来,和傅之毓对视。

“哎哟少爷,我们这不是无聊乱说的,瞧我这嘴。”说罢,管事的只是自顾自地掌起了自己的嘴。

之毓只是朝槐安走来,与她相视一笑,握住她的手。

“等久了,槐安。”之毓语气温柔,不知怎的就在这个平常的一天,槐安鼻头一酸,红了眼眶。好像这寻常的一天,拥有了告别的基调。之毓没有留意到她情绪的拨动,只是用手将她的碎发勾到耳后。

“其实没来多久。”槐安调整好情绪,抬起头来,将一袋糕点递到他眼前,“芙蓉糕,趁新鲜吃。”

随后二人之间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槐安,其实你不必理会他们怎么说。”之毓打破了这道静默。

“我知道。”槐安淡淡地答道,“傅家药铺,造纸厂,面粉厂……这些年来都倒闭了。你压力也很大。”

傅之毓听罢,只是自嘲一笑,随后滔滔不绝道:“原先我以为我是个艺术家,别人家的少爷小姐去留洋都是学些医术、经商……我呢,非要去英国画画。在傅家鼎盛之时,我的画是锦上添花,亦是父亲母亲吹嘘的资本。而如今傅家没落了,我的画就连雪中送炭也做不到。从前我最不屑经商,我认为我若要做定然能比我父亲做得好,事实证明我连盈利都做不到,我只是慢慢地耗着家财,尽量地让傅家晚点破产。”

沈槐安摇了摇头:“这不怪你,国家内忧外患,时代如此,无人可幸免于难。经济不景气也是自然的结果。”

槐安想了又想,她突然认可了适才工人们说的话。

姜家若与傅家联姻,先莫说别的,便是凭借姜家这么多年的积蓄,必能解决傅家的燃眉之急。

槐安不愿意多想,但这确实是最好的方式。这些天她一直在说服自己做一个决定,要么与傅家共存亡,要么,离开。

眼下她情绪不佳,她不愿在此多逗留,于是告辞离开。

夜半时分,槐安久久地无法入眠,她只是听着蜡烛油一滴一滴地往下掉,在辗转反侧后起身,抄起笔在纸上比划,不一会儿,她情绪激动将纸揉作一团,丢弃在地上。泪水啪嗒啪嗒地往下掉,她捂住眼睛,试图忽视她的悲情。

三年了,除了那篇剧本,她无任何作品,无数文坛新秀涌出,她总是一遍一遍地质问自己为什么成功的不是她,可惜无人应答,只有回声空想。国家常年动乱,百姓生活困苦,连她所倾尽所有帮衬的绣院亦生意惨淡。她救不了他们,她救不了自己。当然,她也帮不了傅之毓。

突然她看到了桌上的信封,那是一封未拆开的信封。归家时李焉止塞给她的,可惜她情绪不佳只是敷衍地接过,便丢弃在一边,适才也是尽力回想才想起来的,她属实是没有将它放在心上。

她重燃烛火,火光在空中摇晃,像一只灵动的蝴蝶,自由地跳跃着。

她对着烛火打开了信封,只见信上赫然写着:

沈槐安小姐:

展信佳!

您的申请我们已经阅览完毕。进我等讨论,一致通过您的申请。您将作为文学顾问,入职北平报社,收到此信件后您尽快安排入职,逾期不候。

民国十六年六月廿三

北平报社

于此,她似乎下了很大一个决心,进而重拾希望,踌躇满志。

所谓申请信她从民国十二年起便开始递交,一直未有回音。傅之毓的出现恰巧打乱了她的计划。民国十六年,她下了很大的决心,决定把决定权交给老天,是走是留,且看命运安排。所以世人总说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时下正好,打破僵局。

她抹干了泪水,开始重新书写。

只不过这次,她准备写些不一样的。譬如诀别书。

倘若此时国泰民安,山河无恙。那么她可以无忧无虑的写着诗,他亦可以无牵挂地画画。他们可以非常罗曼蒂克。可叹息此时山河破碎风飘絮,安身立命为紧要。正如街上、码头上、工厂里、商铺里总有人行色匆匆。沈槐安一向不屈从于任何强权,因为她作为二十世纪的青年她信仰的是德先生和赛先生,她高举民主与自由的旗帜。可她屈从于时事,只有时事能告诉她此时此刻该做什么,因此她顺从于时代的指航。

所谓诀别,是最好的结局。将一切美好归于不美满,这是许许多多小说家常做的事。当然,沈槐安也是一个小说家。

提笔,蘸墨,落墨,停笔。

她写道:郁金香有花期,我亦有我的归处。所谓情与爱,向来不是我的最重要之事,于你而言,自然也非。你不擅长决断,那我便替你抉择。无悔于三年之过往。若要说我爱你多久,那便是郁金香的花期。

最后她像是做了什么决定似的,在这深情款款的纸上续写了一句“锦水汤汤,与君长诀。”这是卓文君给司马相如的《诀别书》里的内容,她也只是拙劣地借她人之口言自己的意思。但是一切都不重要了。

她知道,新的人生将要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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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江月
连载中云霓来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