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庄周梦蝶结发同枕

诚然梦是虚幻,人不能否认的是一个再扭曲的梦都有其外因。

一个虚假的婚宴之后,沉沉昏睡中,千手扉间恍然发现又置身觥筹交错之间。

一众言语欢笑的亲朋都看不清脸,而站在身边的是那位缺席的新娘。宇智波家的人身高上比不过千手一家,他们家的女孩扉间见了不少,都没有太出挑的身高,而泉奈,扉间估量一下,她可能比桃华堂妹略高一些,对比她家的同辈女孩子,和他哥哥,她的身高有些离奇。

扉间看她的时间久了一点,在满堂看不清脸面的怪异宾客中,把目光放在面目清晰的新娘身上大概是求生本能。她也许最好,也许最坏,她可能是逆境里的同伴,又或者……

从小扉间在抓住矛盾重点上很有天赋,但在解决问题上运气总是有所欠缺。比如曾经他正确判断大哥养的绣球花久不开花的原因是光照,然后把那几盆花朵搬到超级背阴区,让本已光照过弱的植株为了获取阳光长得更加枝繁叶茂……

在这个令人不安的环境下,他迟疑该联合还是对抗时,新娘冲他俏皮地眨了一下眼睛。一众宾客们欢呼怂恿着“亲一个!”“亲一个!”

据说在更遥远的北方,东正教徒结婚时,宾客们每感叹一声“苦啊”,新娘新郎就要接吻。扉间神游之际,也在庆幸家里没有这种风俗。

新娘没有说话,向他靠过来,她的脸凑近他的脸。

一个事实是,成长至今,扉间没有什么机会和其他什么人有太亲密的接触,由于不愿学习和帮手家传事务,初中后他和家里关系就比较紧绷,即使大部分压力大哥都帮他顶着,经济压力也使他有些疲于奔命。肚子饿的人很难有对美的感触。

此情此景下扉间有些微妙的……别扭,程度不足以上升到抗拒,说欣然接受又违背实际。

对方好像有些太主动了,她实在有些过高,他们几乎可以平视对方,而古往今来那些描写美妙爱恋的亲吻景象里,最经典的总是男方低头,女方仰起她的脸,最好是在夜风清凉的阳台上,背景里有一轮皎洁明月。

扉间承认泉奈的长相无可挑剔,她穿着一身金丝银线绣满蝴蝶和月亮,织花太盛几乎看不出红底色的婚服。婚服富丽堂皇,光华璀璨让人想要转开眼光躲避,但她打扮却很素净,手腕没有镯子,颈上没有项链,只有耳朵上钳着两个素圈蛋面红宝石耳钉,头发挽起成髻,耳后贴着两朵红山茶,是真的的花,和她涂红的嘴唇相映,确实十分美丽。

但她有些男相,并非说她不够美丽。只是一个传统中成长起来的男人再如何努力想要脱离他的过去,审美上总有点挥不去的旧环境遗留。她看起来不是会红袖添香的温柔妻子,她的面部骨骼走势流畅却又过于锋利,健康问题让她过瘦,因而显得个性坚定。此时她笑得眼睛微弯,放在圆圆脸,小鹿眼的女孩身上肯定十分可爱,然而扉间只觉得对方满眼精光,像在看势在必得的猎物。

与其说是接吻,不如说扉间没有逃避地接受了对方的亲吻,人世间很少有能反抗的事,扉间最终还是回家,他没有反抗婚姻,也不该反抗这个吻。

他张开嘴,感到有冰冷的东西伸进口腔。然后在婚礼上的欢呼声中,他猝不及防地被咬掉了舌头。

肾上腺素的作用就在此时如教科书一般呈现,让人释放巨大潜力,免疫疼痛,在应激状态下提高逃出生天的几率,或者,做出最后一搏,给人短暂清醒,以便在回光返照中给必然会走到尽头的生命划上一个句号。总之,扉间清醒感受到舌根断裂后的剧痛,血肉分离的一瞬间,舌下腺体酸涩不堪,疯狂分泌唾液,而舌系带断裂的那一下给他的感觉如此清脆,像煮熟的鸭肠被牙齿切断。

扉间高中时读闲书最多,有作家描写吃鸭舌小萝卜汤:“咬住鸭舌头根上的一只小扁骨头,往外一抽抽出来,像拔鞋拔……”让经常饥肠辘辘却吃不到好吃东西的他记了很久。舌头是人身上最灵巧的肌肉,相传老子曾张口让弟子观察,“我那坚硬的牙齿早就掉了,可柔软的舌头却还在”,以此说明以柔克刚,清静无为的道理。

古往今来,虽然被妻子杀死的丈夫层出不穷,但恐怕没几个男的在婚礼上被妻子咬掉舌头吧。

疼痛让他清醒,扉间满口鲜血,抬头看向宇智波泉奈,发现她正将那块温热的血肉囫囵吞下,脸上是喷溅的鲜血,血的颜色比她的圆耳环红。

然后他在梦中惊醒。

现在他仍旧在低烧,躺在一处氤氲木质芬芳的旧屋子里,额头是布巾,身上搭着丝绸质地的夏凉被,一只很凉的手盖住他的眼睛。障子门开着,门外,也就是他左侧,是内庭。清风带来竹林婆娑声,夏季灿烂阳光映照在鲜翠绿植上,让房间里也光华灿烂。

扉间发现他枕在手主人的腿上,对方知道他醒了,但手也没有拿开,扉间眨动眼睛时,睫毛就一下下扫在对方手心,作为回应,对方用食指轻轻敲击他的太阳穴。

他恍惚记得自己是在去年冬天成婚,夫妇二人大约经过一段并不艰难的磨合期,现在是在泉奈小时候养病的住所里度过夏天。不知是否因为苦夏,这处居所安静但不算偏僻,本来挺得扉间心意,但住进来后总有些疲劳乏力,食欲有所下降,现下还发起低烧来。

泉奈没有移开手掌,他问扉间:“做噩梦啦?”

没等丈夫回答,他又毫无链接地问出下一个问题:“你喜欢你的大哥吗?”

扉间发觉自己回忆不起二人之间的对话,这句话听起来像新的一样,像两个人初次见面破冰似的闲聊。噩梦再恐怖,现下也像烟雾一般散去,她的声音虽低,语气很温柔,只是第二个问题有些难以回答。

扉间自认算是一个优秀的小孩,从不闯祸,健康长大,成绩优异,工资不低,人也长得不差,但面对大哥时,总有些难以追上的失落感。

大哥是一个光明磊落的人,到目前为止,扉间没有看到他有过纯粹功利的追求,而他所有想要达成的目标,都在他个人并不如何殚精竭虑的奋斗下成功达成。有些时候,扉间很想知道,大哥面对无论如何也不能保全的困境时,会不会生发出黑暗的思绪和恶毒的行动,他知道这种想法有些恶意。

可能因为在生病,生病时人的精神总是格外脆弱,所以不受控制的思绪要四处乱跑。长大之后,扉间回想经常低烧的小时候,觉得那无来由的病痛可能出于争夺注意力的目的。父母对第一个孩子总是另眼相看,幺儿也往往能得青眼。

当有三个,四个孩子甚至更多,中间的小孩还未长大就被忽视,被以大人的标准要求,这对小孩是一种事实上的虐待。

扉间小时候做过实验,当他心里极度不愿去做一件事情,在心里刻意暗示,希望自己快快生病时,只要情绪到了,他能在二十分钟内开始低烧。以此逃避父亲的要求,获取母亲的关注。

对于这个逃避的行为他自己有些唾弃,但毫无疑问他做出了正确判断,在不伤害自己,不伤害别人的前提下,一个小孩想要吃饱穿暖,做想做的事,何其合礼。难道这个家庭会因为这个小孩没有去吃一些不必要的苦楚而分崩离析吗?后来他不再这么尝试,因为他离开家,也不再奢求那点关注。

扉间靠在对方腿上,感受对方一些亲密下小动作,絮絮叨叨说一系列没有意义的话时,察觉到为什么一些人会有对组建家庭的极端渴望。所谓至亲至疏夫妻,但是有些人可能一辈子也没有能力和认知去建立其他的联系,互相折磨也好,举案齐眉也罢,这是一个人认知里自己和社会,和世界的联系,最后一根稻草也许发霉朽烂,但一无所有更加令人惶恐。

宇智波泉奈面向枕着他的腿,絮絮叨叨了一系列诚实的,没有意义的真话后,再度睡着的病人。他的食指停下轻微的敲击,手掌之下,对方眼睛闭上,睫毛已经不会在他皮肤上来回触动了。当他眨眼时,他掌心里像捧着一只扑闪的蝴蝶。小时候,他抓到过一只很好看的凤尾蝶,飞舞时尾翼像鱼尾,灵动,优雅。

但是那只昆虫在挣扎时也十分狼狈,因为哥哥也在身边,他随口感叹,说蝴蝶还是自由飞着时好看,所以泉奈把那只蝴蝶放掉了。

其实他第一次捉到的蝴蝶是菜粉蝶,数量众多,所以显得平凡。那个时候他是小孩,不理解蝴蝶身上有粉末,以为是灰尘,把蝴蝶捧在手里,放进河流,最后那只昆虫大概顺水流走了。孩童之恶,毫无缘由,甚至毫无恶意。桃花能够落在水里,蝴蝶为什么不能?

但现在他已经不是无知的孩童。面向扉间的那张脸上,眼睛所在处是血肉淋漓的两个窟窿。宇智波泉奈用拇指摩挲几下病人不自觉微微皱着的眉头,决定依照原本安排,放这位可怜的丈夫一条生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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