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隆——”
黑漆漆的天空划过一道煞白的闪电，下一刻打雷的声音响得叶苏合浑身一抖。
她醒了。
叶苏合摸了摸挂在脸上摇摇欲坠的眼泪，好奇地四处打量。
她被关在家门外，隔壁杂货铺爷爷家的灯还亮着，那应该不算晚，叶苏合踮脚看自家的窗户也亮着光。
看来是又穿越了，这个穿越的机制到底是什么？
不过幸好不再是婴儿了，叶苏合一想起轮番被他们四个人哄睡的场面就浑身刺挠，实在是酷刑。
石头跑出来问：“这是哪啊？你好像变大了，看来咱俩又穿越了。”她摩拳擦掌着，看起来十分激动，“这好像打通关啊，你快看看现在是怎么多大年纪，什么情况啊这是？”
说得也是。
一道闪电飞过，接着闷雷又轰隆了一声，连同她的记忆一起轰隆出来了。
那是叶苏合五岁的时候。
隔壁爷爷开了家杂货铺，卖各种各样小零食，有那种放在嘴里会噼里啪啦乱跳的跳跳糖，有做成妈妈涂抹唇膏形状的口红糖，还有一根细细的透明管，中间塞着甜腻腻的糖。
叶苏合最馋的，是冰柜里的绿舌头冰淇淋。
她见堂哥吃过，那冰淇淋好玩得很，原本被冻得邦邦硬吃着吃着就变成软乎乎的一条，摇两下和绿色的舌头一模一样。
叶苏合缠着妈妈撒娇了很久想吃，都被以小孩子不能吃冰拒绝。
每每从杂货铺里摇着绿舌头出来的人都要接受叶苏合的羡慕洗礼，她天天蹲在门口可怜巴巴地盯着那白色的冰柜。
里面有绿舌头啊！世界上还有什么比这个更残酷，离它这么近，却吃不到。
“阿合！”妈妈在厨房里喊，“去隔壁爷爷家买一瓶醋，钱我等会儿再拿给他。”
叶苏合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句，“知道啦。”
她不满地起身，慢吞吞地挪过去，一脚踢飞路边石子，小声抱怨道：“不让我买冰淇淋，还使唤我买醋。”
“坏妈妈，真讨厌。”
“小阿合，你来啦。”张爷爷坐在椅子上正架着老花镜看报纸，见叶苏合的身影笑眯眯地跟她打招呼。
“张爷爷好，”叶苏合甜甜喊了一声，原封不动传达圣旨：“妈妈让我来买醋，她说钱等会儿给您。”
张爷爷起身去货架里拿出一瓶黑黢黢的醋，递给她：“慢点拿啊，小心点别摔了。”
叶苏合看着被塞进怀里的醋，又看到张爷爷回到椅子上重新拿起报纸。
这就……好啦？可以不用付钱就拿到东西？对啊妈妈说等会再拿钱过来，只要这么说岂不是想要什么都可以买？
“我走啦张爷爷！”叶苏合开心地抱着醋往家里跑，边跑边激动，这瓶醋给叶苏合打开了一个新世界大门。她迈着小短腿跑得飞快，冲进厨房把醋塞给妈妈，一溜烟又跑走了。
“快点快点快点！”叶苏合迫不及待要去拯救被困在冰柜里的绿舌头公主。
爸爸前一天晚上刚给叶苏合讲过白雪公主的故事，叶苏合进行合理地改编，张爷爷是恶毒的巫师，将可爱的绿舌头公主掳走，这醋就是公主给她留下的水晶鞋，提示苏合王子前往营救。
她的绿舌头公主被困在冰天雪地里瑟瑟发抖，原本柔软的身体逐渐僵硬，她快要死掉了！
想到这里，叶苏合仿佛听到了从冰柜里传来的求救声，她立刻加快马力朝隔壁奔去。
等着我啊公主！
“张、张爷爷，”叶苏合手扶在门边喘粗气。
“嗯？小阿合你怎么又回来啦？”爷爷摘下老花镜起身想给“百米冲刺运动员”倒杯水。
来不及了！叶苏合又一次听到了绿舌头公主的求救声。
“张爷爷！”叶苏合喊住他，笑脸盈盈道：“我妈妈说天热，让我买根绿舌头冰淇淋，等会儿把钱一起给您。”
叶苏合讨好地卖笑，心里的大石头却浮浮沉沉，心虚得很。叶苏合从来不敢撒谎，因为爸妈教育说小孩子不能说谎，诚实是最重要的。
爸爸晚上讲故事的时候告诉她，谎话是青面獠牙的魔鬼，他会化身成一张丑陋的面具。人一旦说谎就会戴上这张面具，而且会被迫戴上一张又一张，最后成为一个怪物。
叶苏合被吓坏了，她不想成为怪物，而是成为大英雄，像动画片里能够拯救世界的超级大英雄。
“那我们阿合可不能撒谎哟，如果被我知道爸爸会很生气的。”
叶苏合想，我是要拯救公主的，是英雄。可是要撒谎才能救公主，那我还是英雄吗？还是变成戴丑陋面具的怪物？
她想不明白，决定不再想了。叶苏合急切地想要带绿舌头公主逃离魔爪，摇摇头便把她爸的话抛之脑后。
张爷爷从冰柜里拿出一根绿舌头冰淇淋，递到她面前。叶苏合眼睛一下就亮了，她小心翼翼地接过来，包装上还带着冰柜的凉意，上面印着绿色舌头的鲜艳图案，仿佛公主在呐喊：“你终于来拯救我啦！”
人尝到甜头之后，就容易上瘾。
总想着这是最后一次，仅次一次，下不为例。结果这话说了一次又一次。
叶苏合乖巧地吃完晚饭，不挑食不闹腾，比平时吃得还快还多。
阿嫲首先发现了，停下筷子夸奖道：“呦，我们阿合今天这么乖，阿嫲得表扬你一下。”
她爸早就发现了，摸着叶苏合的脑袋附和道：“真棒啊阿合，爸爸太爱阿合了。”
干坏事的叶苏合脸埋在碗里，心虚地扒完最后一口离开了，“我吃完啦，我出去玩了。”
张氏杂货铺前。
一个小豆丁老气横秋地双手环胸焦躁地来回走动，皱巴成一团的小脸好像在纠结什么人生大事。
叶苏合瞄到店铺货柜里张爷爷新进的大白兔奶糖，中间是长条形的白色软糖，被印有可爱小兔糖纸包裹着，两端卷得细细的一节，剩余的纸散出去，像两把大扇子。
眼睛快把大白兔奶糖盯出个大洞了，奶香十足的气味仿佛从货架飘进叶苏合的鼻子，口水顺着不自觉张开的嘴巴蠢蠢欲流动，她把口水吸溜回去，一咬牙一跺脚，下定决心进去了。
最后一次！真的是最后一次！
用着老招数开心地把大白兔奶糖装到裤兜里，安心地拍了两下，满足地走出杂货铺了。
走没两步叶苏合弯着的嘴角就僵硬在脸上，立即警铃大作！
是前来还钱的妈妈！
妈妈像一台面无表情的红外线扫描仪，从上到下地扫射叶苏合，她全身上下每个器官都在滴滴作响，这下真的完蛋了！
叶苏合腿软地往后退了两步，她忽然觉得自己脸上有一张张扒不下来的魔鬼面具，否则妈妈怎么会露出如此可怕的表情。
她径直走进去问张爷爷多少钱，从张爷爷口中得知叶苏合今天“奉命”赊了一瓶醋、一根绿舌头还有一颗大白兔奶糖。
回到家后，爸爸妈妈阿公阿嫲坐在客厅红木质的沙发上，每个人表情严肃，背挺得直直的，一起看向叶苏合的锐利眼神像公安局审犯人时打的大白灯。
叶苏合直接就招了，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边大声地擤鼻涕边抽抽搭搭地说来龙去脉。
没想到的是，平时看着最没脾气的爸爸却大发雷霆，那是叶苏合记忆中老叶唯一一次打自己，他红着脸抄起挂在墙上的鸡毛掸子，狠狠抽了一下叶苏合的手臂。
老叶的眼睛本来就不小，现在因为愤怒瞪得老大一个，眉头高高地扬起，似乎连胡渣气得都在抖，他厉声道：“我有没有教过你不能撒谎！”
叶苏合吓坏了，手臂挨揍的地方火辣辣地疼，立马嚎啕大哭，抱着“受伤部位”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还差点因为眼泪糊眼摔跤。
这一跑，更是给生气的老叶添了把猛火。他双手叉腰气得在屋里团团转，“还敢跑，别让她回来了！”一怒之下把家里的门全给关了。
天色已经黑了，只有几盏路灯稀稀落落亮着，天还打着闷雷，一副马上就要下雨的模样。
叶苏合扯着嗓子尖叫大哭，希望家里的大人听到这凄惨的哭声能开门替自己求情，放她一马。
没想到，几个人跟没事人一样各干各的，洗澡的洗澡、看电视的看电视，嗑瓜子聊天……
压根没人管外面的叶苏合。
叶苏合从假哭到真哭，终于开始忏悔。她错了，叶苏合终于想起了爸爸之前跟她讲的话。
现在她是怪物了，他们是干净的人类，怪物怎么能进人类的屋子呢？
叶苏合蹲在地上，害怕地抱住自己小小的身躯，鼻涕眼泪流了一脸，嗓子都哭哑了。
哭着哭着，她在泪眼朦胧里看到隔壁张爷爷家来了个小孩，穿得挺干净洋气的，不过正拽着一个陌生女人的衣角哭得撕心裂肺，比叶苏合哭得凄惨得多的多。
叶苏合一下忘记哭了，他怎么能哭得这么伤心啊，尖叫着嘶吼着，像只陷入绝境不断怒吼的猛兽。她觉得这个男孩的哭声都能传到天上让夫人妈听见了。
张爷爷紧紧抱住他，试图将他的手掰开，女人的脸朝向黑暗处看不见神情，只是不断用手推小男孩，这小孩不管不顾就是死死地抓住女人的衣角。
终于，小孩渐渐脱力，女人挣脱之后头也不回地走进黑暗，离开了。
“妈妈——”
男孩甩开张爷爷的手追过去，尖叫道：“妈妈！你别走——”
女人离开的脚步顿了顿，叶苏合见她脑袋侧了侧想要回头，却忍住了。
她安静地听男孩哭泣，似乎用尽全力克制，然后跑进一辆车里消失不见了。
“轰隆”一声，憋了这么久的雨终于下了。
记忆中的瓢泼大雨与面前的相重合。
叶苏合恍然大悟地丢下石头，不由分说地冲进雨里跑到张爷爷家门口，天像破了个大洞一样哗哗地流水。叶苏合将裤兜里的大白兔奶糖塞进男孩手里，她脸上的鼻涕眼泪被雨水冲洗干净，一双圆圆的眼睛在夜色里格外明亮。
她说：“别哭，我请你吃糖。”
他曾经告诉过叶苏合，他妈妈给他取名叫崔棹，棹是船的意思。妈妈希望他能够像船一样从港口出发，前往任何想去的地方。
妈妈不知道的是，从五岁那个大雨滂沱的夜晚开始，他这条漂泊的船一生都在寻找能够停靠的港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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