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 8 章

他应了声。

啁啾鸟鸣在他们头顶忽闪而过,引得叶影轻动,光点摇曳在她眼中。蝉鸣仍续,宗契在这蝉雀野噪声中,却觉出了半分寥落。

他望向她的眉眼,至今仍有一丝郁郁,再不像初见时,映着万千盏花灯璀璨,笑得那般开怀。

他忽觉惋惜,此一番分别,两人当再会无期,他便也再瞧不见第二双笑得那么好看的眼眸。

应怜也看着他,眼眶微红,退开两步,立于粗石阶上,郑重地向他行了个大礼。

宗契慌忙扶她。

“我今日方知,师父高风亮节,救我于水火,不图丝毫。”临别在即,她喉头微哽,无限感激,“料来我今生再无法报答师父恩情,从今往后,我当日日在佛前为师父祈念,盼您福寿无极。”

“怎么又哭了……”他手忙脚乱,在怀里掏了半天,也没找到块洁净的帕子,很是尴尬。

她却破涕为笑,手背抹了抹眼睛,“师父,那我回了。”

宗契被她那一笑闪了心神,半晌才胡乱答应了,回身下山,只是耳根微热,懊恼地揉了揉耳朵,忍不住又回望了一眼。

松枫寂寂,古柏无声,莲台寺的青瓦琉璃于繁密绿意间翘出一檐,石阶尽处,却再瞧不着那道月白纤瘦的身影。

他持棍在肩,一步一步迈向山下。

·

周娘子直到晌午方归。

今日药铺子里没人抓药,账簿上空空落落。李员外歇在里屋,搭了声话:“回来了?”

“回来了。”周娘子摘下盖头,换上靸鞋。

“那和尚呢?”

“走了。”她舒了口气,给自己倒了碗绿豆水。

李员外便挨过来,手往前伸着,“钱呢?”

周娘子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取了个一尺见长的半旧木匣,拍在他手里。

“喏,辛苦了十来日,我前前后后地伺候着,终是不负苦心。”她咂着甜蜜蜜的饮子滋味,很是自得,因而更嫌起他来,“你枯守个药铺子等开张,一年半载也不如我一朝钱来得快!”

李员外打开木匣,抄起里头一沓三贯一张的会子,眉开眼笑地数了三遍,“七十二贯。我得快去榷货务兑成银子,免得过几日又贱了。”

他说着,急急匆匆地整了衣装,又被他妇人拉住,悄声问:“你那些药,果真不要紧?”

“有什么要紧的!”他不大耐烦,“磨成了粉,谁看得出来霉了还是潮了?那些个流民连贱口都不如,配吃得起好药么?就这我还不想给呢!”

说着掰开她的手,仍把匣子锁好,贴身藏着,志得意满地去了。

·

话分两头,说到宗契。

他回到客店,收拾衣物细软,还剩半日残照,原本盘算着歇过一夜,翌日天亮就出城离开。

安顿完应怜,本以为一件心事已去,落得一身轻松;宗契却发现,满不是这么一回事。

至晚,他心心念念想的还是应怜,不知她在寺里可住得惯。他素知无论在家或出家,人多口杂的地界,惯来欺生,她又瘦得像根竿儿,推一推就倒,又不会做绣活,还不定被人怎么挤兑。

想到这些,他心里就不踏实。只她是个大活人,又不是物件能挂在身上,日日在眼皮子底下照看着。

思来想去,宗契琢磨,就这么一走了之不成。他总还得再照拂一二。

莲台寺是女僧的修行所,不是他能驻留的地界,既然人不能至,那便留些钱财与她。

“是了!”有钱好傍身,他怎么没想到这一截,狠狠拍了拍自己的脑袋,“我总得再贴补她一些。”

计议已定,却又发起愁来:他若是有钱,至于典了那沉香木念珠去?

思想了一夜,仍没个计策。明日晨起,穿衣盥洗乃至叫下饮食,也还在想,连吃的什么都浑噩不晓得滋味。

客店里忙忙碌碌迎来送往,出了客店,坊市间熙熙闹闹、唱卖不绝,道旁贩浆卖水的、桥头杂作罗斋的,各自有一份自家的营生;待荡到市头茶坊,有行老瞧中了他这一把子力气,荐去做个人力脚夫,一问价钱,从白至黑也不过一二百文一日。

算将来,哪怕不吃不喝,想留个一二十万钱与应怜,也要个两年半。

就这么晃荡了大半日,正要空手而归,拐过一道偏巷,忽被人一把拉住,往巷内僻静的柴垛子后扯。

宗契身比心快,反手一个鹞鹰啄食,下盘一横一旋,已叼住那人腕子,肘压上了脖颈。

那人被制在墙上,涨紫了脸,“哎哟哟”叫饶了起来。

他定睛一看,却是个在此地曾打过一次照面的,细长眉、吊梢眼,从头至脚都透着那么一股子油里油滑的脂粉气,叫赵……什么来着?

“师父!是我、是我,赵芳庭!”那人道。

宗契便撤了步势,不想又被他拉来一步,离了行人耳目,“你作甚?”

赵芳庭殷勤地笑,“我知师父正打听差事,故此特来献个美差与您!”

“怪道我说怎么有人一直鬼鬼祟祟跟着,原来是你。”他微蹙着眉,略略打量了他一眼,“你能有什么美差?又劫银铤?”

此人油嘴滑舌,更兼身份暧昧不明,打头一回碰面,便道相中了他在青玉阁耍出的一身好本事,说要与他谋一桩“一劳永逸”的本钱。结果一打听,却是劫县库正往两浙西路上贡的税银。

“哪里!”赵芳庭先表忠心,“师父明诫我一回了,敢劫银铤,便把我脑袋挑城门口。我哪敢啊!这回是别的。”

“怎么别的?”他立住了镔铁棍。

赵芳庭微微一笑,面上显出几分狡黠来。

“公用钱。”他道,“本是国库拨出给县里做宴飨使役,贻养贤才之用,如今却被赃官拿来做贿赂的资财,你说该不该取?”

“你怎知县官拿公用钱行贿?”宗契问。

赵芳庭果真说话滴水不漏,“若是公用钱使,只作一贯贯整钱便是了,若不是为了讨好上官女眷,何必折成珠玉牙翡?”

宗契默然。

又是一日残阳斜坠,深巷却背着光,一点日暖散不进夹墙下的阴影里,唯有愈晚愈浓的冷意滋生,像人心底那团无尽无极的贪念。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开口:“确是公用钱,不是税钱?”

“我以项上人头担保。”

“尚未征募役吏押运?”

“尚未。”

赵芳庭目光炯炯,喜意盈睫,便知——成了。

果然,对峙了良久,那僧人横下一条心来,不再犹豫,斩钉截铁,“好,我干。”

·

“吃。”

法持师父将几个漆木碗教人送来,一碗里满盛白米,一碗里杂置菜蔬,一碗里竟是烧猪肉,滋味不见得多好,肥油却滋滋然肆流碗中,瞧得应怜直反胃。

这是入莲台寺的第三日。

一日三餐,俱是这样填鸭般的吃法,还不许她剩下一点,问及缘由,便只说她太瘦,直待养到骨肉匀停了,才能减食少餐。

起先应怜以为这是出家人的好客质朴,后发现,她们果真只是想把自己养胖一些。

她实在吃不下,一到夜间便撑得翻覆睡不着,便只能绕过法持师父,径自去寻住持妙戒,请减了那一顿荤食,毕竟佛门清净之地,不忍动荤腥。

妙戒却道:“你如今还未入佛门,只是个记名的弟子,切当以身体为要。养足了精神,才好佛前侍奉。”

1、寺绫。宋时有很多出家人做生意的,很多尼寺都会织布、刺绣拿来贩售,生财有道。庄季裕《鸡肋编》就有记载, “越州尼皆善织, 谓之‘寺绫’……”

2、盖头。不同于结婚的那种把整个头都盖住的盖头,这里指的是一种头部装饰,有点像观音菩萨头上戴的白纱。李嵩的《货郎图》里就画有一个戴盖头的妇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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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杂作罗斋。北宋汴梁每天早上,在各处桥头路口会有一些手工匠人、僧道等候,如果有人家要修补、雇泥瓦匠、办法事之类,就可以去找他们,比找行老要更方便。

4、市头茶坊。茶坊的种类有很多,说书的、听曲的、冶游的……不同的茶坊也会接待不同层次的客人,这个已经形成不明文规定。“市头”里经常会有行老聚集,有需要的人只要去市头茶坊,就能找到自己想要的服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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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银铤。宋代的银子相对较少,所以价值高,银铤很多情况下会用来做各种税钱上交,基本不会在市场上流通。另外银铤形状和元宝完全不同,像猪腰子嘎嘎嘎

6、公用钱。有一些说法里混淆了公用钱和公使钱,严格来讲,这两种是不同类型的。公用钱是国库拨款给地方政府的公费,任何人不得以私人名义拿;公使钱是国库拨款给州县领导的私人经费,领导可以随意使用,类似补贴。北宋大臣滕宗谅就是因为被举报贪污了公用钱,被贬到岳州。(熟悉吗?对,就是他后来在岳州重修岳阳楼,还找范仲淹写了《岳阳楼记》让你们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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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差役法。男主之所以问有没有征募役吏押运公用钱,就和北宋的差役法有关系。简单来说,就是各种基建工程、收集税款、押送赋税等等活计,地方是征调百姓去做的,既占用农时,万一税收不上来或者押送途中翻车了,损失都由这些临时役吏包赔,这种制度让好多人倾家荡产。后来王安石的改革中,一项主要改变就是用募役法替代差役法,很可惜最后失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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爬够3W字,终于可以申请榜单了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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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 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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